盼望之路的缩影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参观有感
原创: 周怀安
最近在背《唐诗三百首》,对唐朝文化很感兴趣,我本打算乘热打铁去趟西安,看看唐诗中的天都,可惜票已经卖光了,于是太太便提议去趟南京,她说这是江苏女婿的必修课。一共三天的旅程,头两天我们都在南京博物院,一个非常值得去的地方,但由于这个博物馆和我之前去过的其他省级博物馆的类型基本一致,便没有什么特别的领悟。在此,我想和大家分享的是我在这段旅行的最后一天,在另一个地方的见闻和感想。
探索月球的背面
2019年1月3日,中国的嫦娥四号探测器载入史册。中国成为第一个对月球背面进行了探索的国家。虽然,此前人类已经数次到达过月球,但如果还没探索过月球的背面,那还谈不上真的认识月球。对人内心世界的探索,也有些类似,通常人们只想知道有关她的正面的、符合人类理性思维或是可以让人们心情愉悦的方面。但真正想探求自我的全部内心的人一定不会止步于此,他们一定也曾探索过了自己内心世界的反面――种种不合理和恐惧。我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时也抱着这样的心态,希望通过了解这段人类不堪的历史去进一步探索自己内心的另一面。
七年前,我曾参加了一个德国和以色列间的学生交流项目。当时,我和一个年轻的犹太交换生手拉手走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一起通过想象体验当年纳粹加诸给犹太人的痛苦。在奥斯维辛,我亲眼看见了那些喷毒气的洗澡间、那些像牛棚的宿舍楼、那个烧尸体的大炉子。当年纳粹的恶行,一桩桩、一件件穿过历史的浓雾,呈现在我们眼前,叫人不寒而栗。不知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会不会更令人感到恐惧?
从云锦路地铁站出来,一抬头就能透过纪念馆外的围栏看见一个很奇怪的、像一段光秃秃的枯树干的东西:逆着光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仔细打量,模模糊糊能看出来一个头的形象,有长头发,下面有什么凸了出来。走到入口处时,才分辨出这是一个巨大的雕像,一个女人。过了安检,一路都被这姿态怪异的雕像所吸引,巴不得立马知道,它到底是在表达什么,走到跟前才看得清楚:这是一个母亲双手捧着自己刚死去不久的孩子。孩子的身体是柔软的,头和脚自然向下弯曲,或许还有一点温度,而这个温度和石头的冰冷恰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继续前行,十几个形态各异的黑色人像沿着步行道一字排开,这些人在慌乱中逃命的姿态和神情仿佛在对参观者吼道:快跑!!!整个雕塑广场仿佛发出了无声却刺耳的呐喊:"觉醒吧!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的痛苦!"
步入内廷,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300000――30万人在南京大屠杀中遇难。这类巨大的纪念碑在随后的展览中还多次出现,纪念馆的设计师们看透了人心,知道这个数字实在太大、太难以置信了,让人一下子难以接受,需要多次告诉参观者,他们才能真正体会到这个巨大数字的概念。
步入纪念馆主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左手边一整墙的"书",书脊上写着不同人(遇难者?)的名字:"周万保、张恒顺、朱良才・・・".右拐进入第二间展厅,两侧的墙上挂满了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照片。随着参观的深入,300000这个抽象的数字渐渐变成了一个个名字、一张张脸孔,变成了许多梦想和故事,变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
走出主楼,在模拟的战争遗迹(被炸毁的城墙)上刻着的"300000":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再次变回断壁残垣上一串冰冷冷的数字
副馆主题是令人触目惊心的"万人坑".主展馆通过大量的文字、图片、实物证据与幸存者的访谈资料等,尽可能采取客观冷静的呈现手法,克制含蓄地讲述了南京大屠杀的残酷,若这尚不能令观者"感同身受",那"万人坑"里遍布的姿态扭曲的残骸便会以最直接的方式,活生生地跟你讲述这段发生在南京惨绝人寰的往事。
走出"万人坑"展馆,宽阔的步行道两边是潺潺流水和绿油油的青草地,气氛变化之巨好像刚刚出了地狱进了天堂似的。举目远眺,发现了一个很大的惊喜:在人行道的尽头,纪念馆的出口附近,立着一座巨大的汉白玉雕像,一位母亲一手怀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手高举着象征和平的鸽子――与入口处为了死去的孩子哀痛欲绝、呼天抢地的母亲不同,这次,母亲的孩子是活着的,母亲的表情是安详的。
看着远处的雕像,我之前的难过、愤恨和无奈逐渐转化成了为全人类和平事业添砖加瓦的决心。
但愿类似的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和柏林犹太人大屠杀纪念广场
坐地铁到纪念馆的路上,我曾对太太说:"我很好奇,他们是如何设计这个纪念馆的,设计一个用来纪念人类最黑暗时刻的纪念馆是极其难的。"去年在柏林参加公务员考试前,我曾特地去参观了柏林犹太人大屠杀纪念广场,那里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2000多块方形的石头整整齐齐地摆在柏林市中心的一个广场上。石头的摆放乍一看井井有条,但细看却发现这些石头有的高有的低,杂拉拉的。行走在石头间有时会觉得,忽被一阵石浪漫过头顶,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从较高处俯瞰整个区域,又觉得这些凶猛的石浪,似乎在把人性冲走。从这个角度来看,柏林犹太大屠杀纪念广场非常好的把握了这个德国历史上最大罪行的一些核心特征:丑恶、系统、庞大。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虽然整个广场给人的感觉是郁闷、沉重,但却时不时可以看到有小孩子在石海中嬉戏玩闹、玩捉迷藏。这与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庄严肃穆的设计理念截然不同,但却很神奇地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它们背后藏了一个小秘密、一份伟大的盼望・・・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小秘密
步入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正门,除了近处巨大的哀伤母亲的雕像,其实也可看见远处和平广场上慈爱母亲的雕像(上图中间靠左部分用绿色箭头标出),但因为距离实在太远,所以近看高大的慈爱母亲雕像一开始非常不起眼,几乎注意不到。离开纪念馆的通道需要再次经过入口,这时我才发现,其实站在那个哀伤母亲前面那个位置,朦朦胧胧地在远处可以看到一个影子。盯着这个影子我使劲看了看,才反应过来,这其实就是另一个母亲雕像的轮廓。虽然在刚入馆时尚不知道那个雕像具体是什么,但面对着象征死亡和绝望的哀伤母亲,参观者们已经能远远地看到最后的结局。虽然事先不能完全领会,可盼望就在眼前!但若想一清二楚的目睹她、把握她,必须先通过纪念馆在你面前营造的地狱,目睹了同胞们的痛苦和人类当时的败坏,方可到达。在入口这里,象征人性和伟大母爱会战胜战争恶魔的慈爱母亲雕像不过是一个模糊形象,到出口则变成了确实的存在。
这个纪念馆的设计者想必是懂音乐的,纪念馆的参观顺序和节奏同古典交响曲十分相似:雕塑广场就好比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奏鸣曲――以直接、猛烈的音调,开门见山,在听者心中种下本曲的主旋律。接下来的展览就好像交响乐的第二、三乐章,会稍微离开主题,速度略慢一些,曲调也有所变换。到了整个展览的结尾处,也是交响乐的第四乐章,主题再一次出现,但这绝不是对第一乐章简单、机械地重复:经历了中间第二、三乐章的阐释,这里的主题得到了升华,听众的意识也随着乐曲的变化而变化,所以虽然是一个主题,听者的感受却完全不一样。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地图:底部的绿色箭头表明了站在入口的视线,蓝色的虚线是参观路线
在回宾馆的路上,我跟我太太分享说:我感觉,这样的设计暗合了基督教的福音:当遇到苦难时,人们对未来通常只有一个不确定的盼望,因为并不切实地知道未来究竟会怎么样。我们一方面希望一切会越来越好,一方面心里也没底,因为很多事情不是在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内。我们这些只需应对日常生活难题的人尚且如此,何况是那些要经历战争或者屠杀的人。他们的盼望甚至可能还不如远处慈爱母亲的模糊身影清晰。但当我们正视了痛苦、拥抱了它,走出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不可摧毁的盼望和喜乐,春意盎然,万物苏醒!这就是耶稣基督的故事:他因为坚持了自己仁爱的理想被残忍地钉在一个木头做的十字架上。他没有妥协,因为他不惧怕施暴者对他的伤害,用无边的爱胜过了无理的仇恨。就这样,他到达了一个完全新的境界:复活。
米开朗基罗的《哀悼基督》(上图左)和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下图右)和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两座母亲雕像。(恰好,在我们参观这个纪念馆的同时,南京博物院在举办一场叫"世界巨匠――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的特展,那里可以瞻仰到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两位大师的基督教艺术杰作。)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再次把焦点放回南京大屠杀历史纪念馆。古人云:"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每当我接触到二战这些事――不论是当时的欧洲还是亚洲,我都会反思:如果我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日本人或者德国人,我会怎么做?是随波逐流,还是反抗?会混水摸鱼,趁着这个机会夺掠战败者和俘虏的财富,还是会竭尽所能拯救他们的生命?处于当今这样国泰民安的和平时代,这样的反思是否没有意义?我不这样认为,原因在于:一、居安思危,历史的突变往往无法预测。譬如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德国人,他们开始以为大和平来了,以为希特勒只追求发展和建设,最后却被英美盟军投射下的炮弹炸醒。二、如在那样极端的时代,在道德卑微的时候依旧能做到不同流合污,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那这样的人在和平年代中可能也能更好地处理生活中的大小事务。检验道德的可能只是某个关键的瞬间,但操练却是在日常中、在琐事中。
打个比方:我们身体的免疫系统可以帮助我们抵御疾病。如果爆发大规模流感,那些免疫系统强健的人往往不容易生病。同样,在像二战那样的时期,只有小部分人――譬如德国的潘霍华和马希连・国柏――能够在天下大乱的情况下依然保持人性和爱,即使到最后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国柏神父:他在奥斯维辛坐监狱时,集中营的看守为了惩罚囚徒打算杀死一位已经做父亲的犹太人。神父听到这个事情,便毫无犹豫地跟警察提议说:"你们放他活吧,我代替他去死!"
如何提高自己内心的"免疫力"?身体的免疫力可以通过适量的刺激提高,渐渐拓展身体所能接受外来刺激的极限。人的内心也是一样,要不断的去探索自己"月球的背面",自己的恐惧和不合理之处,然后取得教训,并付诸行动。
王阳明说:"良知现在如此,只随所知扩充到底".有多少领悟就先做多少,旧的领悟被实践出来后,新的领悟也许会接踵而至。这样,我们内心所能拥抱到的世界就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光明,到了一定的程度,就算处于二战那样黑暗的时代,我们内心的良善也依然能站立得住,不为外在的风雨所动摇。
对我来说,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就是在探索人性月球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