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做乱世人
――《三块广告牌》观后感
杨亘
道义高于事实
艺术可以诉说道义高于事实,即便"道义高于事实"这样的事情并不事实,然而艺术仍然具有虚构这一事实的权力。影片正是借助艾宾镇这一远离都市的小镇虚构了一个"道义高于事实"的"事实".
"道义高于事实",既是就这影片中的情节而言。这情节便是那个来自爱达华州的男子并不一定是一个强奸犯,虽然迪克森确信他是强奸犯,然而这仅仅来自于他的推测,但是迪克森和米尔德里德仍然决定去杀了他,这便是影片需要告诉我们的"道义高于事实".
因为电影是虚构的,因此来自爱达华州的男子是否真的是强奸犯并不是影片需要告诉我们的,也就是说影片需要告诉我们的仅仅只是一点"道义"比"他是否真的是强奸犯这一事实"更为重要,这种"枉顾事实"的诉说"道义"高于"事实"的方式,正是一切虚构艺术的特殊之处,一如人们假借"龟兔赛跑"这样一种并非事实的"譬喻"来告诉我们叙事者真正所要表达的。
同时,观看艺术作品本身,亦是一种"枉顾事实"的诉说,也就是说,正是艺术作品这样一种并无标准答案的存在形式的给予,才使得人们拥有了不同的解读,这一解读一如沃尔夫所做的论断那样:1910年12月左右人的性格变了。这种变化即是――在1910年以前,维多利亚时代的叙事者如同住在海底的动物一样不可捉摸,而乔治时代的厨子则需要不停的进出厨房与客厅――他活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一譬喻所要说明的,既是那种叙述者如法家定义的帝王那样深不可测且掌握正确答案的时代结束了。也就是说,1910年以后,小说家仅仅是述说,小说家与我们一样,仅仅是"事实"的围观者与叙事者,他并不了知一切。因此,对作品进行解读,也就变成了各自的叙述,他不再具有标准答案,人们依据自己的解读肢解了那也许并不存在的事实(事实属于上帝),一如迪克森所说的那样:我知道他不是你要找的强奸犯,但他还是一个强奸犯,我很确信。
其实谁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强奸犯,即便是作者也未必(如果作者是博尔赫斯的话,那么他一定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强奸犯),因此事实在这里被搁置了,连带作者也被搁置了。从作者到局中人再到观看影片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被定义为人――有限的人,因此作为全知全能神在事实面前消隐,唯独留给我们的是"道义".
"我知道他不是你要找的强奸犯,但他还是一个强奸犯,我很确信"
这是一种来自于道义的确信,在这一确信中,迪克森是一个被解雇的警察。一个被解雇的粗俗懒散的警察说服了一个冲动的妇女,他们结为同盟,远征爱达华州。这是人民都不相信警察的表现(相信警察,就应该继续寻找新的证据并提供给警局),这一表现为我们还原了一个淳朴的美国――在这里,代表了政府的警局可以被无视。这一无视,旨在告诉我们――当人民都不相信警察和律师时,美国就是完美的。
完美的美国化作这个偏僻的小镇,人们不放弃自己对正义的判断,不把这一判断拱手让给政府和宗教。这一不信任,在表面上看来,是因为警察有破不了的案,而宗教同样有很多不可以被说的事情。然而从深层次而言,这种不信任并完全不来自于警察的局限和宗教的负面,这种不信任来源于小镇保存了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天然形成的封建关系。
所谓封建关系,既是熟人社会之间的共处,这种共处因为利益的变化而形成了不同的牵制势力,同时又因为他们之间存在的血缘与地缘使得他们恪守一些底线,这一底线既是所有矛盾的解决都不可以越过杀人这一底线,因为他践踏了"血缘地缘"这一熟人社会的底线,因为只有一个不认可血缘地缘为封建共同体存在前提的人,才会选择杀害他的邻居和亲属,这一行为将直接导致封建关系的瓦解。
这一瓦解的结局,便是血缘地缘关系崩溃,封建共同体瓦解为齐民编户的原子化家庭甚至个人,人们由此丧失了一切天然形成的共同体组织,这些相互牵制并相互依存的共同体瓦解后,人们只能依靠政府这一建立在官僚行政与共和平等基础上的力量来解决纠纷,然而一旦政府开始露出他那獠牙之际,人们除了被吞噬外别无选择。
于是,完美的美国,以血亲复仇为切入点,为我们叙述这一封建小镇所坚持的"春秋大义".
血亲复仇,是人的天然观念,这是对杀人者的惩罚,这一惩罚是封建之为封建的根本,这里包含了武士的荣耀(一如宗族械斗之中外姓男子无资格参与),共同体高于一切的认知(血缘地缘化作姓与氏区分了不同的共同体,共同体外既为蛮族,华夏古罗马皆如是),代际契约(儒家言孝为天性,就是说这种契约是天然的)的捍卫,道义的彰显(杀人者必须死),以及对理性的不完全信任(官僚体制是一种理性的设计)。
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政府对于这种封建关系是排斥的,因为这种盘根错节的封建关系对于行政命令的执行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障碍。对于政府而言,行政权力的掌握才是第一位的,一切行为都必须至于政府的掌控之下――即便政府有时候是无能的,一如警察局无法侦破强奸案――饶是如此,也不等于政府就可以将这种权利让渡,因为权利才是政府的根本。于是,政府的道义就变成了对自身统治权的维护,亲人被杀这样的事情,在政府看来是可以被原谅的(官僚社会喜欢先是禁止血亲复仇,其次是废除死刑)。
人们理解威洛比,是因为人们理解警察确实有破不了的案子,米尔德里德的愤怒,则彰显了她对道义高于能力的坚持,即便是能力不足,你也要去做,去采集所有人的血样。这对于代表了官僚政治和联邦政府的威洛比而言,显然是可笑的,因为这一愿望并不理性。人们同情米尔德里德,那是因为人人都能感受到她丧失亲人的痛楚,然而又有谁会认为血亲复仇的理性的呢?一如所有人都愿意相信采集所有人的血样是不现实的。
不现实的,才是现实的。
于是我们看到,在一个相互熟知并且没有太多的陌生人的小镇上,一个有着良好人缘的警察局长却被一个蛮横的妇女给逼死了,妇女以不现实的要求(采集所有人的血样)要求一个癌症晚期的警察局长完成一件不现实的事情,人们对此所能表达的仅仅是不满,因为不现实的(不现实的行为背后代表的是道义,而道义在实用主义者看来是不现实的)才是现实的。
于是我们看到,在一个相互熟知并且没有太多的陌生人的小镇上,一个蛮横的妇女纵火烧毁了警察局,这是一件现实的事情,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是谁纵火,但是熟人们都无视这一现实,
,因为不现实的(现实的行为将破坏所有人默守的道义,而道义在实用主义者看来是不现实的)才是现实的。
同样对于那些人人都认为应该现实的平等权(黑人,同性恋),小镇的选择依然是无视,人们歧视黑人,歧视同性恋,因为给予黑人和同性恋平等权,将会瓦解小镇的封建关系。于是小镇的人们无视现实的法制,以至于强势的黑人警察局长尽然无法"侦破"一桩纵火案(这远比侦破强奸案来得容易的多)。于是一个黑人,一个外乡人,即使他拥有了政府赋予的权力,然而他依然沦为影片的配角,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开除了一个歧视黑人和同性恋的警察(这亦是今日美国社会的观念分歧)。这依然透露出"不现实的(种族和异乡人歧视是对人生而平等的抵抗,因此是不现实的)才是现实的".
人们怪罪女士逼死了局长,就是指责她没有人情味,在这里有辱骂,有扔易拉罐,有火烧广告牌,甚至是把广告公司的人从窗口扔到大街上,这一切都像我们在传统农村里所见到的那样,这里唯独没有杀人。于是,小镇的人们以各种方式维持了小镇的乱象,这里可以拒绝法制,拒绝平等,这里有各种勾心斗角(一如威洛比反制米尔德里德),这里有熟人之间相互包庇(一如侏儒詹姆斯对米尔德里德的庇护),这一切,都在人情(既血缘地缘)的支撑下展开,并在人情内终止了更大的愤怒,终止了广告商韦尔比对迪克森的愤怒(他依然给他倒了一杯插有吸管的橙汁),终止了以往小镇发生的大多数的愤怒――它们被约束在人情社会之内。
这是一个伟大的封建时代,这一时代因为人人拥有枪支而得以维系,这一维系并不像东周那样瓦解为人人平等的秦政。在枪支的武力保障下,一个充满了暴力和人情的小镇,一个个时时刻刻都发生乱象(缺乏法制)的小镇,一个因为封建势力而免于联邦政府专制的小镇,成为高呼人人平等时代的孤岛,他不平等,他充满暴力与不安(共同体内部的打架斗殴与外来人的入侵),他滥用私刑,(www.lieshai.com)他什么都不好,但是他又很好,因为他是一部小镇"春秋"史,他彰显春秋大义。
这高举春秋大义的封建文明孤岛,是对南北战争以来不断扩张权力的美国联邦政府的控诉,这个强势的联邦政府不断超越《制宪会议》所划定的联邦政府的权力,这种扩张将导致美国丧失它那优良的传统,这传统既是"美国是一个封建社会".
保护封建,是用武力维系共同体内部遵循《司马法》的时代,在《司马法》原则下,无需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在共同体外,是用《孙子兵法》处决那些杀人者,因为他们既不属于封建共同体,更不属于文明人(杀人是对人性的践踏,对野蛮人讲文明是"陷仁于愚",一如高呼废除死刑)。这一"不擒二毛"的孤独小镇,会因普发公民权而瓦解,尤其是将这一权利给予共同体外的野蛮人,于是在影片的结尾,勇敢的武士和女士拿起了枪,要枪决那些破坏封建关系的游民,不管他是不是嫌疑人。
这是两个人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
另:
威洛比临死时与他妻子的对话与行为亦值得注意,颇有 况周颐表彰花间词之感,既以假"贯穿其间的色情的语言与行为"来压制心中不安与不舍,然而最终仍然是"自杀"给妻子留下一"薄情"二字:
That was a real nice day,that was a real nice fuck,you got a real nice cock,Mr.Willoughby,此时还恨薄情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