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里的一座湖心亭
――读《宋诗选注》有感
肖雯川
读《宋诗选注》,其实更像是在读另外一本的《围城》。但这二者又实在是不同,《围城》较之《宋诗选注》,还是要更浓烈些,像夏日遮天蔽日的雨,也像方鸿渐与赵辛楣在前往三闾大学途中宿在旅店时吸满了人血,嗡嗡乱飞的蚊子,热烈而喧闹。《宋诗选注》要清淡得多,薄寡得多,笔力也并不很用劲,就仿佛一位天才作家散坐在书桌前,信笔由缰,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思绪到了就落笔,洒脱自如竟如有神助。写出来的东西味道恰恰好,不大浓,也并不无味,刚好可以做些春天或秋日的好的零嘴。
先生的幽默正有信手拈来之妙。他说亚历山大一听到父亲在外面打了胜仗就要在家里哭一场,因为他觉得照这么打下去自己就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了。他说唐诗成就太高了,唐诗攻城略地,给宋诗留下的空间不多。宋诗要想有存在的价值,那就只有跑得更远一些才行。宋诗只好拼命往前跑,这是出于无奈。宋儒中许多人是瞧不起做诗。他们赌咒发誓说是再不做诗了,但赌完咒,诗还是照做不误。这段前言我也实在喜欢得紧,画面感生动得不行,活灵活现的,竟叫我联想到了邻家打架的两个小人儿。钱先生的讽刺从来奇妙而超然,笔锋阵阵,以至于往往在不经意间就行了讥讽之事却又让人生不起大气。一方面是先生的笔法实在有些以妙笔写拙的意味,另一方面这些讽刺倒也实在真实,令人无可反驳,叫那些被讥刺的人竟也忍不住联想起自己的情态,而且常常不愿将自己与文中所讥刺的人物相联系或是对应。或许,不论是《围城》还是《宋诗选注》,先生写的都算是众生百态罢。我们每个人都身在其中,或多或少都是人物的影子。
读《宋诗选注》的时候该是一个春天,或是秋日,天微微阴,但又没什么雨,外面的空气并不是压抑的,反倒有些雨势将来未来的阴凉。当中选的许多诗未必好,甚至于很多都十分拗牙难读,但"选注"既为选注,亦大可不必尽拣些好的拎出来晃荡。读到好诗时,大可叫一声好,品着先生的注,或是默默记诵诗人的名号,等着日后翻来覆去地读。若是碰上不大好的诗,有时倒是更加地有眼福,因着钱先生的绝妙讽刺会登场,挥一回水袖便开始扯嗓,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笔底生烟霞,非得将那些已经千古了的诗人,将那些或平庸或矫枉过正的诗歌再揪出来,揉面团似的翻腾过几十遍,将它的底子露个干净,扒下它的面皮,方才罢休。譬如在为梅尧臣之诗作注时,钱先生便侃了几句,一开始先讲讲他的妙处,梅诗的用字颇为朴素,"看来是从韩愈,孟郊等那里学了些手法",但是笔锋一转,就落到了诗歌的"平而而无味"处了。于是,先生在文字,在讽刺方面绝妙的天才也就显现出来了。"他要矫正华而不实,大而无当的习气,就每每一本正经的用些笨重干燥不很像诗的词句来写琐碎丑恶不大入诗的事物,例如聚餐后害霍乱、上茅房看见粪蛆、喝了茶肚子里打咕噜之类的,可以说是从坑里跳出来,不小心又恰恰掉到井里去了。"当宋诗中文绉绉的词句变成先生笔下略带讥刺意味的白话文时,诗人的九曲心肠被连皮带肉地带出来,幽默地令人拍案叫绝。
更妙的其实还在后头:"尤其因为郑玄在笺注里采取了民间的传说,把这个冷热不调的生理反应说成离别相思的心理感应。诗人也有写自己打喷因而说人家在想念的,也有写自己不打喷嚏因而怨人家不想念的。梅尧臣在诗里就写自己出外在家,希望他那位少年美貌的妇人在闺中因此大打喷嚏云云".这里倒不同于方才的词句讽刺,而是对诗人本身写作想法的一种玩味的揣测,叫人忍俊不禁,颇具生活世俗的妙味与情趣。看似光芒万丈的古人,诗人,倒叫他嘲弄似的究根出了只能躲在诗句中书写调侃的心事,叫人不由得不发笑。
钱先生的讽刺看上去较之其他粗俗的讽刺其实更为敦厚文雅,即刺而不俗,不曾用粗鄙的话语对人进行嘲弄,然而这也够受的了,他笔下的那种未见讥刺之字而闻讥刺之声的意味倒比真刀真枪,明言开声的嘲讽更叫人难受得紧。譬如《围城》中相当有名的所谓"局部的真理":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肉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真理"在钱先生笔下,居然可以这样用,而且用得令人心服口服,(www.lieshai.com)于言外嗤然而笑。这大约就是未见刺字却字字带血的最高境界了。而在《宋诗选注》中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处。在论及古时道学家们作诗为文之虚假与弊病时,钱先生的笔锋锐利,难免波及与其枝叶连带的旁支如女诗人朱淑真。大抵女人或是女诗人在钱先生眼中与那些男人一视同仁,故而讥刺起来并不笔下留情:"又像朱淑真这样一位工愁善怨的女诗人,也有时候会在诗里做出道貌岸然,放射出浓郁的‘头巾气’;友人讲她是朱熹的侄女儿,那句查无实据的历史传说倒也不失为含有真理的文学批评。"我竟仿佛看到了《宋诗》中另外一个方鸿渐――要评这现代中国优秀讽刺作家人选,钱钟书若是不得入榜,我是不服的。
讽刺归讽刺,若是一本《宋诗选注》中尽是他所做的讽刺注释,那这本书却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因为好诗都不在,有的只有一句句绝妙的讽刺,再妙亦是单薄。盛唐自有盛唐的气象,唐诗如百川归海,似灼灼其华的桃夭;而宋诗大抵寡薄,素面朝天不假脂粉,端的是素净到了极致,好似伊人洗尽铅华,唱一首清歌落曲,一句"闲敲棋子落灯花"极能概括宋诗安然和婉的意境。譬如: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再譬如: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春耕。又如:明朝大江送吾去,万里天风吹客衣。
宋诗的朴素与清新也许正是它有别于唐诗、宋词的好处罢,故而虽然钱钟书先生时而不时地出言鄙薄,但终究选了这许多好诗,也道了这诸多好处。这与一些旁的选注作者大不相同。我们寻常选本,大抵要择好诗,拣好诗人,纵然一些诗人生平未写过几首好诗,但只要有这一首入选,大不了粗浅带过,也绝口不提其作诗的坏处,只仿佛能入选的诗人都是好的,纵然不好大抵也不坏,纵然有许多坏诗偏只不告诉你,只拿了好诗来敷衍搪塞。如若诗中用典颇多,则不管三七二十一,非得于生僻之处发掘其典故来源,由此证明诗人学识广博,顺便证明一下自己的功课做得够足。但钱钟书显然不愿意随波逐流,他说了好诗的好处,并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文字,譬如写陆游,写他激情洋溢的爱国诗篇:"尽管他把自己搁置,口吻已经很含蓄温和,然而明明在这一场英雄事业里准备有自己的份儿的。这是‘诗经’‘秦风’里‘无衣’的意境,是李牧‘闻庆州赵纵使君中箭身死长句’的意境……从来没有人像陆游那样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也正是杜甫缺少的境界云云".却也绘声绘色地描摹了诗人的某些坏处,说到兴头上,还要用上许多绝妙的比喻使自己的意见更加通俗易懂。嬉笑怒骂间,高歌颂扬间,笔底生花,灿若云霞。
读着《宋诗选注》,不知怎地,我时常会想到明代的一篇的写景散文《湖心亭看雪》,想到其中的"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想到大雪之下的"湖心亭一点,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大约这二者都有一种寡淡以至于绝然的意境在其中,素朴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白色的雪和白色的人影。更重要的是,二者都有一种寡淡疏离间的趣味甚至是趣味背后的寂寞。《宋诗选注》无疑是一本极为有趣的书,倒不是因着里面的宋诗,而是因着先生的注。他的注使得这本书变得博学而富有生趣,他嬉笑怒骂,暗讽明嘲,又不失赞美的风度,让全书盎然生了无限意趣,就连这些不是很有趣的诗歌,不是很精妙的语句在我们看来,都充满了无穷的生趣。生活大抵会有无事可干,无事可做的无聊之境,但先生能够在平庸间发现生活,发现学问的大用处,不外乎调侃生活的柴米,琐碎的烟火,于百无聊赖中找寻博学的趣味。先生一直在用知识讲述生活,《围城》是这样,今日的《宋诗选注》也是这样。他教我们学会发掘,学着热爱,学着热爱并调侃,学着一面从容一面蹦跳地走过生活的独木桥。这好似《湖心亭看雪》中饮烧酒异乡为乐的几位天涯人,于大雪茫茫中浮一大白,不问姓氏,不知归途,只愿做个了然于心的痴人。
怎么说呢,《宋诗选注》就是我心中的湖心亭,是围城里的湖心亭。只是现在,西湖的湖心亭已没有了当初的痴儿张岱,世间也再无先生此人了。
宋诗,怕是孤独了罢?
作者 | 肖雯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