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越狱

　　――读《月亮与六便士》有感

　　原创： 也是木头

　　人，总是容易迷醉于未知的神秘，比如"灵魂".

　　灵魂是什么？

　　说不清！

　　它太神秘，因为它太形而上。在这个世界上，相信灵魂存在的人与否认灵魂存在的人一定一样多。而我刚好站在相信灵魂存在的人群这边，尽管到此时此刻我都无法向你描绘灵魂于一个人而言到底是什么。我只是坚定认为，它就是毫无疑问的存在着。我相信，人在活着时一定是肉体与灵魂俱存的存在。肉体在油尽灯枯后必然走向毁灭，但灵魂的永生却没有必然性。所有的灵魂从诞生的一刻起就像被投放在监狱里的无辜犯人，有些灵魂终将挖开一条通往永生的通道，而有些灵魂则只能随着肉体的陨灭而灰飞烟灭。

　　二十万字的《月亮与六便士》绝不属于那种卷帙浩繁的史诗级巨著，但如果不读完最后一章，你几乎无法想象像查尔斯。斯特里克兰这样的人怎么能活到最后一章。即便只是以所谓"普通人"该有的品质来衡量斯特里克兰的话，他也绝对称得上是个十足的混蛋。一个伦敦上流社会的股票经纪人39岁时莫名奇妙的抛家弃子，只身去往巴黎画画、流浪。穷困潦倒、命悬一线之时受朋友倾囊相助，不但没有知恩图报，反而夺人之妻还鸠占鹊巢，任朋友流落街头。占有朋友之妻后却又在满足自己的兽欲与把对方当成绘画的模特后恶毒的甩开，逼的朋友之妻悲愤自尽后却毫无羞愧对已死之人恶语相向。斯特里克兰走上追寻艺术的道路之后几乎对所有人冷嘲热讽，孤傲清高、蔑视世间一切，即便是他所执着追求的绘画艺术在他的言谈中也时常是充斥着鄙夷和不屑。他用粗鄙、冷漠到令人发指的言行一次次挑战着所有人的底线，如果不是最后一章里库特拉斯医生所描述的那张被毁灭的旷世杰作，也许斯特里克兰就是一个自私自利，不负责任，冷酷无情，忘恩负义，傲慢无礼，追求艺术又一无是处，不知所谓的社会渣宰。

　　但终于，终于，我们还是等到了斯特里克兰留在塔希提岛荒野木屋里的旷世杰作以及那把将这幅旷世杰作付之一炬的熊熊烈火。

　　斯特里克兰在得知自己已患上麻风病将不久于世之时，倾尽毕生之力在塔希提岛蛮荒丛林里的破旧木屋里完成了自己最后一部作品。这幅画从地板画到墙壁，画到屋顶，画到他生命的尽头。这幅画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无从得之，还是听听库特拉斯医生的自述吧：

　　"对于绘画，他一无所知，但眼前的东西让他惊讶不已。四面墙上，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一幅幅奇特的、精心绘制的图画铺展开来，那种奇妙、神秘，简直难以形容。库特拉斯几乎屏住了呼吸。一种难以理解、无法参透的感情攫住了他。他感觉，这种敬畏和欣喜，就像一个人看到开天辟地时怀着的那种敬畏和欣喜。这壁画巨大无比，既耽于肉欲，又充满激情，同时，也包含某种恐怖，让他看着十分害怕。绘制这巨作的人，已经深入到大自然的隐秘深处，发现了美妙而惊人的秘密。他知晓了人类从不知晓的事物。他画出的是某种原始的、可怕的东西。这并不属于人类。"

　　库特拉斯对于这幅画的评价还有一处令人动容的细节。当他从阿塔（斯特里克兰在塔希提岛上的土著妻子）那里得知斯特里克兰死前要求阿塔在自己死后把房子里的画一把火烧干净时激动地对阿塔说：

　　"你明白吗？我必须告诉你，我有责任劝你，不要烧。因为我知道，这是天才之作，而且我想，我们没有权力让人类失去它。"

　　"这并不属于人类！""我们没有权利让人类失去它！"这两句逻辑上完全不成因果的评价，足够我们去认知斯特里克兰到底创作了一幅什么样的巨作。正如库特拉斯一样，(www.lieshai.com)我也完全不懂绘画，甚至分不清高更与莫奈，所以如果只是听着库特拉斯迷醉一般的言语，我也无法想象这幅杰作到底能带给人什么样的震撼，只是读到下面这段文字时，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这时，他的目光落在墙角的一张草席上，他走过去，看到了一具骇人的、面目全非的、阴森森的东西。那是斯特里克兰。他死了。库特拉斯医生用了极大的意志力，俯身看了看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尸体。突然，他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跳了起来，因为他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是阿塔。他没注意到她已经站了起来，走到自己的胳膊肘边，看着他看着的尸骸。 "天哪，真是灵魂出窍，"他说，"你可吓死我了。" 他又看了一眼地上可怜的尸体，那曾经是个活人。他惊慌失措地走开了。 "可他的眼睛已经瞎了。"

　　"对，瞎了快一年了。"

　　"自从眼睛瞎了，他总是坐在那两间画着壁画的屋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用失明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作品，也许那时他看到的，比他一生看到的还要多。阿塔告诉我，他从不抱怨命运，从未失去勇气。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坦然、平静。但他让阿塔答应他，在她将他埋葬了以后――我没告诉你吧，他的墓穴是我亲手挖的，因为没有一个当地人敢走近这容易传染疾病的房子，阿塔和我，用缝在一起的三块帕里欧把他裹起来，埋在那棵芒果树下――他让阿塔答应他，放火把房子烧个干净，一根树枝儿都不要剩，看烧光了再离开。""

　　你明白吗？我必须告诉你，当时我想，我有责任劝她，不要烧。" "那你后来说了吗？" "说了。因为我知道，这是天才之作，而且我想，我们没有权力让人类失去它。但是阿塔不听我的。她已经答应他了。我不忍留下，眼看着那样的野蛮行径，只是后来听说她是怎么做的。她把煤油泼在干燥的地板上和露兜树叶编织的草席上，然后点火。不大工夫，一切都化为灰烬，一幅伟大的杰作，就这样永远消失了。"

　　一具毛骨悚然的腐烂尸体，三块破布，一层薄薄的黄土，一幅旷世杰作，一场熊熊烈火，把一个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彻底的从我们的世界涂抹干净，连凭吊之所都无处可寻，这一刻斯特里克兰终于可以入土为安，而只留下悲怆的我们独自舔舐灵魂的空虚与孤独。

　　我承认我是感性的，斯特里克兰之死及其杰作的毁灭一度让我压抑、悔恨到捶胸顿足。死亡与毁灭终于让我有时间冷静地回顾斯特里克兰诡谲的一生，我开始在迷雾中看到真正的斯特里克兰，开始明白世人对他到底有多深的误解。我应该为他高兴，不应该伤悲。因为死亡终于解脱了斯特里克兰纯洁高贵的灵魂。他终于不用忍受伦敦上流社会的等级分明的虚情假意的社交；他终于不用耽溺于充斥虚荣、利欲、放纵的男欢女爱；他终于彻底摆脱了一切捍卫正统的卫道士丑恶的嘴脸；他终于用自己最擅长，最真挚的语言彻底表达了真实的自我却再也不用跟世人解释生命存在的荒谬；他用最伟大的艺术为灵魂撬开了肉体这座监狱的最后一把锁，逃出生天。

　　对于这样一个灵魂而言，一切肉体的需要――食欲、性欲等都只是为了给越狱的灵魂多一点点逃生的时间，所以他当然可以对人们傲慢、冷酷、无情、蔑视，因为财富、声名、权势、地位、荣耀、乃至崇高、伟大对于真正高贵的灵魂而言都和那具可怜的肉身一样，无论被装裱的如何富丽堂皇，终将腐朽为一黄土。想到那些在肉体和俗世里四处碰壁，找不到出路的灵魂，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文字诉不尽这人世的忧伤，因为生命本就底色悲凉。

　　想到这里，真为库特拉斯感到耻辱。他凭什么为人类要求阿塔把斯特里克兰的杰作留在污浊的人世，它本就不属于人类，人类更不配拥有如此无以伦比的杰作。我为斯特里克兰最后的决定而骄傲。人们总是真挚地称《蒙娜丽莎》、《向日葵》、《大卫》等等为无价的艺术瑰宝，可是只要有人把他们摆到拍卖桌上，就一定都能被明码标价。我愿意相信艺术的无价，那我也只能相信人类的猥琐。

　　刘汉荣曾经在他的文章中讨论过"人为什么要进食这件事".生命对于每个人来说当然是最宝贵的，那么生命的载体――身体，自然如同人类的神庙一般神圣而庄重。可我们的躯体终将朽坏、腐烂，那么把事物吃进身体里只是为了不断修缮和巩固这座终将坍塌的建筑本身吗？很明显食物在我们的腹中供奉的不是躯体这座神庙而是神庙里供奉的真神与信仰。

　　有人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可依我说，皮囊好不好看都不重要，因为他终将朽败，而灵魂有没有趣更不重要，因为能够越狱的灵魂才会成为不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