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三悲

　　――读《红楼梦》有感

　　李文一

　　凡读红楼者无不为其"悲凉之雾"所迷、所感、所叹，皆因其把"悲"字写到极处，使人恍惚间生死两忘，唯余悲情萦绕胸口且三日不绝。此种悲情源自何处？回答此问须先弄清"悲"者为何。

　　西方圣哲黑格尔有云：悲剧实质在伦理之自我分裂与和解。人作为主体，必以其意志独立性为存在理由，于寻常行动微妙处呈现，此乃立世之根，行世之本。然一人立世固可洒脱不羁，任凭一股缠绵不了情、痴顽钝愚意自流漫溢。两人立世便需将那份洒脱收敛一番，盖因我之外有个他时刻凝视于我，使我凡事处处皆受节制，甚不舒坦，必欲除之而后快，以全自我完满为要。于是，便引出那自我意识成立之内在逻辑或"主奴辩证法"云云。红楼梦里王熙凤嫉妒尤二姐，赵金桂不容香菱，晴雯死于流言蜚语等例莫不依循此理。可见一人立世虽形单影只，反倒天然地自带遗世独立之美。倘若两人相遇，四眼睁张，合意难全，矛盾冲突弦蹦山烈处便有悲从中来了。

　　以西方冷峻哲理穷解东方红楼之悲，未免有崇洋媚外生搬硬套嫌疑。更兼红楼之奇，奇在包罗万象无定则，崎岖通神法妙千，任何理论读解只要大体不出红楼格制，做到自圆其说即可。殊不知，草假后世俗言评断前朝旧事总归有疏离不尽之憾，把那字间神韵消磨得七零八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理成则神散，神散则悲消，大抵不偏。

　　依我之见，红楼梦三字已将书中悲情概括得淋漓尽致。红乃女儿，楼乃侯府，梦乃幻境，三字成偈，对应书中三重悲境。人生有三境，红楼有三悲。一悲曰：红消香断有谁怜，谓之女儿悲；二悲曰：人去楼空巢也倾，谓之世事悲；悲到极处，便有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感，方知那富贵场温柔乡如梦幻泡影，皆逃不过一个空字，谓之空悲。

　　世间女子不得善终者有之，然比红楼女儿命运多舛者寡，平庸凡俗之辈亦不可胜数。更有忝生一副大好皮囊，张口指爹骂娘之流，不及书中女子一二，见之更觉俗腻不堪。或云红楼故事系曹公虚构，世间哪有婀娜娉婷如黛玉、珠圆玉润如宝钗、风流灵巧似晴雯、温柔和顺如袭人这般异样女子？殊不知，读红楼最忌较"真",红楼故事看似假语村言，实则凭假讲真，以愚石历世神话之壳写那人间风情月债，字字滴血，行行是泪，真真假假无可尽言。红楼女儿美，各美其美，每美不同。单就黛玉之美，草胎木质下暗藏冰清玉洁之魂，其词赋才华自带一股风流雅致神韵。然美则美矣，了则未了，需再泼上一瓢冷水才可升华黛玉之美，成全那风刀霜剑无所依、一朝漂泊难寻觅之悲。再说宝钗之美，脸若银盆晶莹雪，唇红眉翠眼如杏，性格随和，观之可亲，堪称和谐守成传统美之典范。纵使如此，也不过赌上终身落得个冷床寒帐空对之悲。还有那地位卑下的丫鬟女伶，或自撞而死，或自缢而亡，放眼红楼女子，竟无一人不以悲剧收尾。真真印了鲁迅先生那句话："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呜呼，红颜落花逐水逝，叫人焉得不伤悲？

　　倘若仅感叹书中女子韶华易逝，为那清词艳赋所迷，顾及彼身竟还有几分相似之处便期期艾艾，私下还偷撒几滴眼泪，谓之曹公实在写我等语，实在是执迷不悟愧煞曹公。红楼三悲，女儿悲为一重境，意在警醒那流连红粉佳人者早日脱身，识得红颜终敌不过荒白骨。此上当有二重境，即所谓世事悲。都云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但世间凡人皆削尖脑袋挤进去，便是进不去，沾染些贵气也是好的。追根逐底，不落一个贪字。财权色，只要能供我一时享乐之物皆可贪。王熙凤弄权铁槛寺，收受贿赂，肥几害人，是贪财贪权。贾琏瞒着凤姐偷娶尤二姐作妾，是贪色。贪得越多，亏空越大，且不说那名目繁多之美器珍玩如何充塞侯府，更不谈那精调慢烹之美味珍馐摆满桌台，单就秦可卿丧事之宏大，贾元春省亲之浩荡，那奢靡程度就已足够惊人了。一味地享受高乐，不知饮水思源，堂堂钟鸣鼎食之家竟是虚架在外，内里空虚，一团乌烟瘴气。要知道，万事万物看似流转不定，春去秋来，非能固守一处，实则始终遵循守恒定理，探春判词"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乞无缘？"亦是曹公感怀数运不济之叹。若将此叹放诸四海，贾荣二府命运变幻实乃世事消长之缩影。自古至今，王朝更替，斗转星移，演绎了多少悲情故事，掩埋了多少秋月情浓？置身其中不免伤怀落泪，悲已之渺缈若尘，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见，世事变幻始于情。此情非男欢女爱之爱情，乃五内里绵绵不绝之生命力。情动则事生，事生则物移，物移则时变，时变则运数相应，其万千变化非你我肉眼凡胎之辈所能参透。金刚经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此偈解红楼三悲之第三重境――空悲最妙。把那家财散尽、眼泪哭尽、尘缘历尽，于天地苍茫处摆脱一切前世今生羁绊，才挣扎出一个干干净净、天生地长的人来。其苦之若何？其悲之若何？不过一场春秋大梦今方醒，物是人非事事休！

　　无物可悲，是谓空悲。当此，悲亦不为悲，为何？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