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拷问
――读《夹边沟记事》有感
小徐
路遥的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我是读一次哭一次。当马建强作为村里仅有的一个读书人考上高中时,"全村人尽管都饿得浮肿了,但仍然把自己那救命的粮食分出一升半碗来,纷纷端到我家里,那几个白胡子爷爷竟然把儿孙们孝敬他们的几个玉米面馍馍,也颤颤巍巍地塞到了我的衣袋里,叫我在路上饿了吃。"身无长物的村民们淳朴得让人落泪啊!他的同学吴亚玲一次次地在不伤害他自尊、不管同学们的流言蜚语的情况下帮助他。最后当他痛下决心退学时他的同学和老师在冰天雪地里将其友好追回,一幕幕,让人潸然泪下。六十年代物质的匮乏让人们贫困交加,但在贫困中我们又看到了人性的美,干净自然的纯真。
同样是写饥饿、写苦难的杨显惠老先生的《夹边沟记事》更是让人震撼。如果说路遥的《在困难的日子里》是小说,那么它就有虚构的成分在里面,而《夹边沟记事》与之不同的是,它是纪实小说,即它多半是真实的。《夹边沟记事》里描写的是1957年到1960年年底被当时打倒的"右派们"在甘肃省酒泉市的某一个劳改犯农场的苦难史,关于饥饿和死亡的。而这段历史因为社会的原因,成为了断代史,几乎被人遗忘或者说几乎没人知道这段历史。而杨显惠老先生花了长达数年的时间通过"田野考察、新闻走访和口述实录"将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呈现了出来。"为了真实地还原历史、逼近历史,年近半百的杨显惠每年都要回一次甘肃,自费寻找采访当事人,历时3年访问了一百多名夹边沟幸存者。"
读《在困难的日子里》时我是难过地落泪,而读《夹边沟记事》时我是欲哭无泪,心里被恐惧笼罩着,几天都缓不过劲来,根本就没有勇气去读杨显惠老先生的另外两部作品《定西孤儿院记事》和《甘南记事》。真实的残酷,杰出的艺术。《夹边沟记事》里对饥饿、对死亡的描写极其地客观和冷静,冷静得让人触目惊心。《上海女人》那篇里面写到董建义临死前是"身上干得一点儿肉都没有了,眼睛凹陷得如同两个黑洞,怪吓人的。""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腿也肿得穿不上鞋了。"因为饥饿,人不成其为人了。面对死亡,右派们也是极其地麻木。"谁都不知道转天早晨还能不能醒来,因为每过三两天就有一个人死去,而且都是睡眠中死去的,没有呻吟,没有呼唤,一点痛苦得挣扎都没有,就静静地死去了。"最开始死了人,管教干部们还能找人用被子将其卷起来,找个地方埋了并作个记号。后来,因为死的人太多了,埋人的人也饿得没有力气埋,只好将其用沙子简单掩埋甚至是直接抛尸荒野。据说,那3年被派往夹边沟农场的"右派们"有三四千人,而最终存活下来的仅有三四百人。死亡的数字让人恐惧、颤栗!
每天面对残酷的饥饿,"右派们"选择的是忍受,而不是为了活着想方设法回家或者逃亡,哪怕是流浪也好。当然也有逃跑的,那是极少数,多数不跑的原因是"对上级抱有幻想,认为自己当右派是整错了,组织会很快给自己纠正,平反。""总觉得劳教是组织在考验我们,看我们对党忠诚不忠诚,如果逃跑了不就对党不忠了吗?不就是背叛革命了吗?就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们知道,这些右派们多是知识分子,有大学教授、医生、中学教师、公务员等。而且他们又有何罪呢?多数都是在大鸣大放时给党提了几点意见而被定为了"右派".人有信念是好的,但他们的这种信念是盲目的、愚蠢的。(www.lieshai.com)李银河称其为一种受虐心理,心甘情愿地接受虐待,忍受痛苦,白白等死。所以当死亡真正降临时,"右派们"竟然还能冷静地安排自己的后事。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啊,心灵愚钝地让人可怕。
从《在困难的日子里》我们看到的是人性美的一面,而《夹边沟记事》里因为饥饿,因为要生存要活下去,好多"右派们"人性被扭曲,人格尊严丧失殆尽。相互间偷吃的,家人送点吃的来,为了防止被队友们偷走,想出各种奇招将其藏起来,甚至藏贴身衣物里走哪带哪。还有甚者跑到野外挖洞将其埋起来,自己想吃得时候就挖出来吃点。《许霞山放羊》里的王朝夫就是因为救命炒面被人偷了,最后饿死了。还有为了能活下去不惜出卖队友们,向领导告密的。王朝夫在许霞山的帮助下接到了放养这个肥缺活,为了能守住这份活儿出卖恩人许霞山。在这样一个人人都有可能会饿死的小天地里,像王朝夫这样自私的人大有人在,我们已经全然看不见知识分子的那份涵养与谦逊。《夹农》里的女"右派"豆维柯为了"靠拢组织"早点摘掉"右派"这顶帽子,"表现积极,写思想汇报,巴结管教干部",向管教干部献殷勤,甚至出卖自己的肉体。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史万富吃死人肉,《在列车上》里的魏长海"敢把死人挖出来,心肝肺煮着吃".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和肉体的彻底崩溃,因为饥饿,因为死亡,他们人格沦丧,人性丧失!读完《饱食一顿》我的内心彻底崩塌,这是怎样的时代怎样的社会逼得"一个文质彬彬的上了年纪令人尊敬的老工程师,竟然吃起别人的呕吐物和排泄物"?尊严何在啊?活得跟牲畜有什么区别?《医生的回忆》里的王鹤鸣何尝不是一个?"三个月了,我每天夜里在这房子后边藏着,等喂料的战士从招待所走过来,进了院子,从小仓库把马料用桶提上,走进马厩,上完了料又出来;我就很快地跑进马厩去,把牲畜没来得及吃掉的马料一把一把抓进这个袖口里。一定要快,迟了,马料和麦草就混到了一起。"王鹤鸣就靠着和马抢食才活到了回家的日子,非人般的生活让这些知识分子完全失去了自我。时代的悲剧,社会的悲剧!
社会的建设、进步应该说离不开知识分子这股中坚力量,因为时代的因素,这批知识分子们却"为吃饱肚子不惜牺牲人格、丢弃精神追求和历史使命,甚至丢弃正义和良知。"杨显惠老先生的《夹边沟记事》不能不让人内心平添一抹悲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