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兄弟
――余华《兄弟》有感
开学了的向日葵
高中时,语文老师介绍余华:因父母从医,打小在太平间玩耍,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对生命和人性有自己鞭辟的感悟。后弃医从文,用文章传递他的独特感召。
那时,只是停留在听的层面,尚未理解。
余华系列,几年前就到手。躺在书柜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捧读。性格所致,在自己没有准备好之前,不愿意轻易尝试悲剧。忌惮沉吟其中,无法抽身。因支教期间娱乐活动贫乏,囫囵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呐喊》看完。穷山恶水的环境加上穷山恶水的心境,积重难返。以致于对这三本书有了阴影,不想二次翻阅。至今,只记得大体内容,以及零星的片段。除了悲,好像再无其他隽永的印象。所购的四本,《兄弟》行文最长。一是受先入为主的情绪影响,二是自己确实很久没有尝试厚书。束之高阁,每每余光扫到书柜一隅,不自禁抽出来,又放进去。
雪灾,蜷在火盆前看《兄弟》,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而后一发不可收拾,通宵看完。甚至搜集了该书书评。余华系列,看了四本,有话可说的,只有《兄弟》。
《兄弟》成书历时两年,小说从文革前后开始,时间跨度长达四十年,直至全球化的今天。故事荒诞不羁,充斥着矛盾、腐败、狡黠、混乱和放纵的欲望……滑稽但不是喜剧,讽刺成一出戏剧。
书里李光头和他父亲一样好色粗鄙,和重组家庭的兄弟宋纲相依为命,却有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一个是天生的奸商,借着改革开放和全球化的狂热,利用机会主义和儿时就出现苗头的经商头脑,获得金钱地位和美色;一个温文尔雅书生气十足,连自杀都要带口罩害怕肺病传染给收尸的人,却和残酷的世界格格不入。从事机械枯燥的工作,被生活的重担和不堪现实折磨的体无完肤。回家连家门都进不了,卧轨暴尸。兄弟俩命运的铁轨相撞之处在于,李光头和他的朱砂痣白月光――宋纲的太太林红一起背叛了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永远失去了他的兄弟。两个命运浮沉,故事画上句号。
故事能一句话概括完,但写了近700页。如果是单纯的苦情剧,如祥林嫂逢人就哭的戏码,也就没有很强的可读性了。这本书的惊艳之处在于:
一、矛盾。
从20世纪跨越到21世纪,从新中国最为动荡的年代写到经济坐上高速火车的时代,杂糅了跨时代的许多不可忽视的因素。客观的社会环境、主观的意志――病态的人性,畸形的社会结构、固化的阶级观念,崇洋媚外的思想、日常生意经的演进……全都掰开捏碎一锅炖。
余华很有野心,因为处理得当,野心并没有成为整本书的短板。招招打点兼顾得当。为何杂而不乱?余华巧妙的抓住矛盾这条主线――社会环境和经济发展不在同一条轨道上。精神和物质不匹配。当十年文革的专政走向结束时,暴力和狂热以另一种方式被完全释放出来。
两兄弟连接了矛盾。《纽约时报书评周刊》评论说:李光头象征着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宋纲则代表了被新时代抛在后面的一切。
单拎出来的各色人物,也有矛盾。苏妈在内的刘镇村民对入伙李光头随风倒的态度、林红眼看李光头发达后纠结的心理……
故事不是平铺直述,于无声处听惊雷,矛盾驱动一波三折。
二、血性尿性――灰色地带
书里的人物,不是个体,是社会的群像。这本小说如何做到写实?在于,余华笔下的人物,并不是单面。有血性有尿性。
恶心的李光头,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吗?不然。李光头对宋纲的兄弟情不掺假。儿时分糖时,李光头让宋纲吃四颗,给自己留一颗;拿到工资给舍不得花钱快瞎了的兄弟配近视眼镜;在兄弟和林红之间,果断选择兄弟;自己潦倒林红不让宋纲接近自己时,他对宋纲说就是天翻地覆慨尔慷了,还是兄弟;陶青有恩于他,撒丫子的李光头尊敬陶县长而不把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放在眼里;李光头事业蒸蒸日上时想着拉曾经落井下石的势利眼――五个合伙人一把;顾及旧情任命张裁缝当副厂长;对福利厂的十四个残疾人跟对自己的亲人一样;不计前嫌维护宋纲自尊心偷偷塞钱给宋纲看病,自己发达后想着给兄弟安排闲职;宋纲自杀后他声嘶力竭的咒骂自己声嘶力竭的哭泣不掺假,就连思念成疾颓废入骨,上班的动力也是替兄弟好生安顿林红。大开豆腐宴,宴请八方来客,悼念他可怜的大兄弟。甚至觉得,他荒诞的太空梦,只是为了带兄弟的骨灰到不被打扰的地方了却凡尘……
李光头好色,但这辈子只爱过林红。为林红断了根基,看林红被欺负替其报仇……
次要人物陶县长,也不只有一面。起初,他是书中的一抹温存,和偷偷给两兄弟肉汤的人民饭店厨师一样,是乱世中的一束光。随着剧情的发展,陶青也落了权色的窠臼。
就连可怜人宋纲,能说他一直是好人吗?还不是给周游出浑主意卖假货。
"人性不是非黑即白,它还存在很多灰色地带。"
柴静在《看见》里说:电视节目习惯把一个人塑造为好人,另外一个是坏人。实际上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
我们总喜欢因为一件事给别人定性判死刑,(www.lieshai.com)什么事都是相对的。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好人,也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坏人。所谓好人也会抵抗不住诱惑失足做坏事,同样我们口诛笔伐的坏人也有可能于卑劣的灵魂深处良心发现做好事。只能说好事做的多趋近于好人,坏事做的多趋近于坏人。如电影"烈日灼心"里邓超、郭涛、管虎饰演的三个罪人,他们劣迹斑斑的灵魂也是有闪光之处的――三人的兄弟情让人泪目,三人为了让小女孩有个干净的童年而不明不白的赴死。就像潮湿的一隅长出一朵蘑菇,肮脏的土壤开出一朵小花。蘑菇可能有毒,小花可能无香甚至短命,但谁也不能否认他们存在过且装点过这个世界。
又要引用老生常谈的一句话了:善良是天性,但善意是选择。
三、从狭窄写宽
余华在后记里写道:写作就是这样奇妙,从狭窄往往写出宽广,从宽广开始反而写出狭窄。这和人生一模一样,从一条宽广大路出发的人常常走投无路,从一条羊肠小道出发的人却能够走到遥远的天边。
一部社会的史诗,余华没有在恢宏壮阔的历史背景上重点着墨,而是以小见大,叙述变得个性化。小路选择的人少,自然不拥挤。所谓的大事件,不就是一件件老百姓的小事堆积而成吗?
不必明说,一层一层扒掉遮羞布,读者从窄处窥到专属时代的光景。
四、戏剧性
林红和宋纲的结合,倒是因为粗鄙的李光头死缠烂打,让怀揣少女情怀的林红注意到一滩污泥旁边的书生宋纲;而后林红却和她厌恶甚至憎恨的李光头混在一起,沉浸在欲望和短暂的愧疚中;江湖骗子周游因为自己偶然留情意外得到的小生命竟让他收心,周游摇身一变为周不游,算是乱世中一抹慰藉;受李兰(李光头之母)所托帮持李光头的民政局局长陶青竟因李光头扶摇直上当上县长;漂泊在外的小关剪刀,竟然在他乡遇到同样境遇的宋纲,"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的难兄难弟惺惺相惜;以及两兄弟本不应该有的结局……
《兄弟》一书的戏剧性在于,像是戏剧,又像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说不清楚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本来就是个荒诞的社会,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五、命运的延续
李光头和他未见面的父亲刘青山一样浑;宋纲和他的教师父亲宋凡平一样儒雅善良,就连死相都如出一辙;早点铺的苏妈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女儿拉扯大,女儿苏妹却延续了她的命运。村邻不知道她男朋友是谁,就像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一样……
这也是一种戏剧性,又不完全属于戏剧性。说不上是余华巧妙安排,还是命册早已写好,亦或是时代悲剧。
高中语文老师说,辛亥革命前的变革,是自发而不是自觉,革掉皇帝的脑袋自己坐上龙椅锦衣玉食,而没有怀疑这个制度本身。书里的人物不是吗?没有从父辈母辈的老路中反思,自己应该是什么样。时代所致,很难有自我觉醒。
故事落笔时,没有交代李光头的企业走向个人发展……算是留白吗?可能不必挑明。李光头注定下半生在思念、内疚、以及带兄弟的骨灰飞往外太空的美梦中度过,自食恶果。林红,声色犬马了以残生。
读罢,冷静下来,无法将宋纲的惨死完全归咎于李光头和林红的不伦。宋纲骨子里,是个纠结懦弱的人。甚至说服了自己,林红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吗?不是,是命运的错。就像电影"当幸福来敲门"男主的太太,在他最窘迫的时候,没有选择和丈夫统一战线。可是有错吗?一个女人,看不到生活的未来,芳华已逝,凭什么命运分给她的粥比别人的稀一些?
余华说:上半部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要四十年就经历了。四百年间的动荡万变浓缩在了四十年之中。
两个中国,试图相互调和又相互分离。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好事也是坏事。四十年,创造了中国奇迹,从手推车到高速火车。然而,时代准备好了,时代里的人没有准备好。
一好友热爱文字,文笔娴熟。我好奇:为什么不读文学?她说:文学本是主观的,要剥茧抽丝构建一庞杂的系统,理性分析出所以然,对她而言,失去了喜爱文学的那份纯粹。理论是灰色的。我不置可否,若有所思。余华不是学文学出生,对他而言反而铸就了他不恭的文风。爱他的人,爱死他的不羁不入流;不习惯的人,批驳他的怪诞、形式粗糙。一千个人看余华的作品,有一千种感受。相信亲历过动荡的四十年的读者,比我有话说。
初读《兄弟》,皱眉头,口味实在太重,更甚于前三本的总和。我从嗤之以鼻到鼻尖泛酸。余华说叙述统治了他的写作,而他的写作统治了我。我的情绪被故事走向牵引着,我的毛孔随着人物命运舒张。很怀念的一种感觉。
余华是个有讽刺激情的人,十年文革,随着改革开放、全球化浪潮而飞速发展的看似风平浪静中国社会下的实则暗流涌动……不该遗忘,不应遮羞。
从小处讲,这本书对我的意义除了上述,更在于固化我对亲情的认知,李光头和宋纲的兄弟情,无关血缘,更关风月;也因写实,让我理解了和我不在同一时代的人的志不同道不谋。书里小关剪刀抱着"孩儿立志出乡关"的年轻意气,漂泊数年,回意已绝。他劝宋纲:你才出来一年多,你还能回去,再过几年你回去的心都死了。蓦地,竟有些理解漂泊在外迟迟不归的亲人。书中人物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很是熟悉。家中长辈,是那个时代的人,每天都在上演书中的一些桥段。我是出生在盛世的人,应当理解他们带有时代残余的"自由意志".
故事很荒诞,追根溯源,确有孕育故事的土壤,好似真实发生过,藏在历史的某个角落里,藏在某些人心里。
"李光头,你以前对我说过:就是天翻地覆慨尔慷了,我们还是兄弟;现在我要对你说:就是生离死别了,我们还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