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学导论》之读后感
吴雪乔
序言
怀特海说,两千多年的西方哲学史不过是给柏拉图做的注脚。这番说法固然有过度简化西方哲学史之嫌,不过从世界大战之前的全球史来看,由于柏拉图主义及其后继的各种形式的、经改良的“主义”、思想的“保驾护航”,近现代似乎真的成为了一个“完全没有问题的时代”。而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战火在世界范围内的延烧方才真正揭露了在欧洲中心主义的控制之下,影响全球的“欧洲理想”的疲软乏力和与之相应的传统的崩溃趋势。“西方文明的命运,其实质上就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命运”。那么,二十世纪的战争和从西方扩散出来的种种世界性的不良事件便可被视为原有的西方文明传统(形而上学传统)内在崩溃趋势的外在表征;当然,亦还可被视为长期以来摆在西方“思”与“诗”面前的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对存在的遗忘以及存在于遗忘处的重新显现与再次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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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在
长期以来,我们不热衷于去区分存在与存在者,因为我们对于存在问题的探讨本身有着以下成见:认为“‘存在’是最普遍最空洞的概念,所以它本身就反对任何下定义的企图;”而且,我们每个人“都不断地用到它,并且已经懂得一向用它来指什么”,使得“那个使古代哲学思想不得安宁的晦蔽者竟变成了昭如白日不言而喻的东西,乃至于谁要是追问存在的意义就会被指责为在方法上有所失误”。
在《形而上学导论》之中,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对于physics一词本意的根深蒂固的误解便足以说明存在问题在哲学的视域之中暗淡已久:今天我们把这个词理解为先验于一系列诸如原子、电子等等自然事物表象的“物理”,亦即这一在知性科学意义上进行探究的学科。而这实际上是一种外部理性视角对于原始本真的扭曲与阻塞。西方哲学最先的和决定性的发展是在希腊时代。对于存在者整体本身的发问,即对存在问题的发问也是真正肇端于希腊人。这个肇端是原始的,但是并不朴素――如果是按照理性主义兴盛之后对于physics一词的理解方式去看待那些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学家们的思想,那么这些哲学思想当然就落向了一种极不发达的自然主义哲学,落向一种认为所有事物都是具有某种(些)存在或不存在的质料本性的“朴素唯物主义”。于是,希腊哲学的开端便依照我们所习惯的理性那样成为一种相对于无知与迷茫而言较高级的依托于基本物质的神学意识形态而已――当然,这是一个基于诸多值得商榷的预设的判断。
致力于重提原始的“存在问题”的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之中从词源学的角度来重述了physics一词的意义:这个词应对应希腊语φ?σι?,只不过古罗马人用拉丁语将这个词转译为natura――“出生”、“诞生”并由此引申为今日词义之中的科学意义上的“自然”。但据海德格尔的考据,φ?σι?描述的应是存在的本真状态,亦即一种卓然自立的过程状态:这个词意为“绽开”,是揭开自身的遮蔽,并且还是凭借如此开展而进入并停留在现象中。简而言之,就是一种内外兼顾的绽开且持留着的强力,进而存在者才能够在世界中正直地、自洽地常驻而立,在世界中自由地“搏入”其边界――这个边界来自于常驻者的自设。故而,在者的另一个根本特性就是“完成”(vorhanden),即常驻者在自设的边界中完成绽开并实现自留与充实――这就是在者被抛入其中的在,并使在者区分于非在者的原因。所以,在的概念是一个由自设边界与充实、完成构建起来的动态过程。在者整体存在于其中的“在”就是这样从正在升起并把自身放入其中,充实起来、完成满界的这回事中在起来的。基于此,在这个在的作用过程中,如果以“实体”(substance)而非“在场”(presentation)这一概念去描述我们得以从中体会到在的那个事物(ο?σια)似乎就略显未得要义:亚里士多德在《范畴篇》之中,将“存在”分为“这个”的存在以及作为数量、质量、关系、状况、时间、地点等的存在,一共十类。而作为“这个”的存在,则名之为“实体”;至于其余范畴皆为依附于此“实体”的“属性”。由此可知,“实体”概念是独立自足的、不需要求助于其它存在者的、不是被引起的。显然,这种自亚里士多德开始,将主体性赋予各种范畴以求理解在者的解释方式对于前述“在”的关涉是漠然的。我们无法从其中体会到一种尚未被理性宰制的真实的生命的在场;没能体会到在这个在场中在者作为在者为我们展现出的存在;也没能使存在从遮蔽之中脱颖而出,也就是一种将自身作为一个世界来争取(π?λεμο?),以期“无蔽之境”(?λ?θεια,“真理”的词源)的存在论取向。
赫拉克利特在其残篇53中说:π?λεμο? π?ντων μ?ν πατ?ρ ?στι, π?ντων δ? βασιλε??. (战争是万物之父,也是万物之王。)长期以来这句话一般是用来批判赫拉克利特思想之尖锐。然在海德格尔看来,其实这种想法完全是建立在对在者和在的理解的混淆的基础上的。这里的π?λεμο?(战争)不是人的行为方式下的战争,即一种在者的恶斗,而是一种为了促进存在的完成而进行的抗争、斗争。战争只是一种“反……”的斗争,是毁灭的意志和上帝的审判,这令毁灭成为“正义”的东西。换言之,当一方以战争的力量夺取其他力量的时候,它是以削弱后者的力量并将其限制在最低级状态作为开端的。而斗争则非如此:斗争,到处都是斗争,斗争终结了上帝的审判,清算了作为审判条件的人“对神性负有债务的意识”。可能斗争看起来也是反抗性的,然而从更深的意义上说,斗争者本人才是斗争本身,斗争在他自己的各个部分之间、在征服与被征服的力量之间展开。斗争本身决定的是战斗者身上各种力量的组织形式。所以,虽然斗争与战争都是在“反……”,但是斗争的根源则在于“……之间”的斗争:前者只是试图在摧毁或者击退一种力量;后者则恰恰相反,它寻求的是夺取一种力量并将其占为己有,并以此来丰富自身,乃至自身融入于其中,形成一个新的整体、一种生成。也就是说,斗争使事物的本质对立起来而且不破坏事物的统一。通过这个先验的抗争,不在者和生成者(非全然不在而又尚未在者)才有可能真正完成“搏入”边界的过程,成为在并显现为在者。所以说,这个抗争并不是单纯的现成的东西相抗争,而是代表一种原生性的跳跃逻辑,在前理论的指引下筹划并发展出思所未思者、闻所未闻者。π?λεμο?中断的地方,我们所熟知的在者并不会消失,但是本真的、属于在的世界则会转身而去――在者不再保持着“绽放”的新鲜感,所有的都是“完事的”、“现成在手的”;世界不再有φ?σι?的活性,而沦为被模仿的样本肆意取用――这或许也从反面证明了,为什么真正的艺术总能给人带来超越光学外观的启迪,因为一切好的东西都来自于斗争。
但现在仍然无法排除如下质疑:无论我们怎样区分在与在者,在只能是在者的在,似乎只能通过在者加以理解。而且依上述论证,如此对在的理解途径终归是一种基于对现成者的解释。另外,如果从传统形而上学的角度来看,这一问题更是流于表面的、甚至是没有必要的,终归是人在受到动物性的存在方式的蛊惑但又心甘情愿沉迷于现象的托词。缺乏一种先验的、从形式意义到实质意义上的总领,这样的哲学探究难以有真理之果,更不能为我们提供一个终局性的解释。对此有两点回应:
第一,存在论虽然作为对于传统形而上学的超越,它同一种现象学,即对现象的一种新的认识和理解密不可分,但其实该论的落脚点亦并非显现或者是现象而是存在: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之中,显现或者表象(δ?ζα)便是所谓现象本身,它意味着向意识显现自身,同时还能以他所显现的面目的另一种形式存在;而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自立于此的常驻者则在其现象所显现的事物之中自行亮相(φ?σι?)。故而此处所谓现象,?δ?α,是一种对某个在者的全方位展现,是一种本质的外观,是一种独特性的集合。“他以自身的面目自行出现”。比如,在看时间的时候,手表看起来是圆的,此处的“圆”便是一种显现(δ?ζα);而现象(?δ?α)则是作为一系列数量无限的圆性集合的手表――这是它最引人注目的一个特殊性,这些圆性的自行展开使得手表作为一个特殊的现象(?δ?α)得以显现(δ?ζα);在这个意义上,对现象的研究并不指向意识,更不指向表象或者其他现象,而是指向一种存在(φ?σι?)的无蔽之境(?λ?θεια)。综上,?δ?α正是海德格尔哲学之中在之为在的重要方式,也即存在论哲学的重要起点。因为若以φ?σι?为出发点来看,使其表现出显著征候的就是出现,出现即显露、即在场者拥有外观。所以,在者作为出现者一方面通过其所在其中的现象(?δ?α)以及其向此在有限的曝露赋予了自己一个显象(δ?ζα);另一方面,现象(?δ?α),是一个在者存在时,把自身摆入并处于“无蔽之境”(?λ?θεια)的最直观的方式――而后者作为存在论的目的并不比理念作为传统形而上学的目的更低一等,最多只是视角上的差异。
第二,上述责难是建立在这种思维方式的基础上的:“在”作为一个一般性的概念所具有的普遍性同“类”(范畴)的普遍性是相同的,而我们要想真正地“原在”,归根结底是需要基于对作为在的诸种方式――在者的理解的基础上才能达成的。也就是说,我们应是在以一种“通过杨树来定义什么是‘一般的树(实体)’”的先天综合方法,试图通过各种在者去理解什么是“一般的在”,故而存在论与范畴论相仿,如其自身的“重心”(姑且称存在为存在论的“重心”)不能成为至尊,便都需以一种更具优先地位的存在者为尊。
这显然是成问题的。首先,即便“在”和“树”一样,可以是一个种类,可是在此情况中将任何一个例子作为解释的出发点都将是无从言说的,因为由此得出的在只不过是披着神性光芒的新在者而已,换言之,范畴论是一种“在者论”以范畴论的思维为存在论的框架其结果必然不伦不类;更何况这种假设根本不能成立,即“在”并不能是一种范畴,否则便混淆了在场与实体之间的分别,对存在的研究便再次回到了起点;其次,如前所述,存在论关心的并不是现象,而只是现象的本真存在,即所谓“次现象”,是“无-用处”,“无-意识”。也许它正是现象,但是它和现象本身有着绝对的区别:他是现象的自行出现。而形而上学的错误便在于,将次现象当作了另一个现象、另一个存在者、另一种生活来处理。事实上,以一存在者为至尊,不如以其为虚无,或者“非存在者”(思),使得各种特殊性得以一一地展现于其之中。
2
原思
“思”可以有很多形态:“图谋”、“怀念”、“描述”、“想象”、“抱有意见”、“静默沉思”等等。不论如何,从这些解释之中我们可知:第一,思可以将事物受约束地“意象”在我们面前,亦即所谓思的意向性功能;第二,思与在之间是有内在相属的关系的――当我们在前文论述存在是什么的时候,实际上就是在“描述”存在或者对存在“抱有意见”,即思考在。所以,在对存在的考察之中,思所扮演的角色并不只是和在对立,而是变成考察的立足点,或者说通过使在从思之中获取解释,使在呈现在思的面前。
另外,在探究“思”的时候,针对探讨思之规律、思之形式的“逻辑”的考察是十分重要的。在《形而上学导论》之中,海德格尔认为“逻辑”一词即是简化表达的“λ?γο?之学”。而λ?γο?(“逻各斯”)自柏拉图开始,到近代哲学的这段不断变化发展的期间内,先是由理念逐渐被赋予了宗教性之后成为了上帝,而后至今理性话语的代名词。
海德格尔认为,λ?γο?一词的本意是“采集”。这个本意的背后其实还另有两层含义:第一,采集不是随便地把什么东西堆在一起,其中应该有一层“类比与协调”的意思,也就是说要出于一定的目的将有共性的、或者说可以彼此协调的东西堆在一起才是“采集”。在这层意思中,我们看得出来,λ?γο?的原意中蕴含着原始的关系、沟通等主体间性之意涵,而非主体性的概念。第二,“采集”亦有“聚集”的之意。这会令我们想起前文所述的存在的方式,亦即φ?σι?之为φ?σι?的精髓,π?λεμο?。在斗争之中我们可以使世界对立而和谐地呈现出来,不破坏其整体性并形成了一种新的整体,使斗争者本身融入其中。这其实就体现出了λ?γο?对矛盾的包容和开放的意向:这是在者可以成为整体,而不是部分的堆砌的关键,也是我们能够对一个完整的在者所置身其中的存在进行探讨的重要前提。海德格尔打过一个比方,说 λ?γο?是一个圆,窃以为此比方十分精当:一方面,圆弧可以看成不同方向的直线的和谐统一,正如λ?γο?对π?λεμο?的承载;另一方面,圆的起点也是它的终点,似乎也暗示了λ?γο?对前文提到的此在在时间中历史性的展开方式的包容。
然而,自从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成为“λ?γο?之学”(逻辑)运作的范本之后,源始意义上的λ?γο?便基本从哲学的视野中消失了。它转而操持起了一种客观冷峻的外部性视角;逻辑与哲学的关系愈发疏远――无论之后的哲学家是从什么角度来掌握逻辑、理解λ?γο?的,λ?γο?总是能摆出一副亚里士多德的思维面孔,寻求高级实体的评判,而不再依靠其本身的原始兴趣而出现。不仅如此,基于这种来自古典时代末期的思维方式,“逻辑学家”们还希望从更古老的先贤(如巴门尼德)那里能够为此获得更多的支持。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却出现了更多的值得商榷之处:
Τ? γ?ρ α?τ?? νοε?ν ?στ?ν τε κα? ε?ναι―― Παρμεν?δη?
这句话出自巴门尼德残片5,一般被翻译为:“但是思(νοε?ν)与在是同一的”。若以此言观之,近代西方哲学似乎是相当“赞同”巴门尼德的:它将思与在(者)的“同一”解释为理性主体的活动(如康德、费希特)或者绝对精神的指引(如黑格尔)或者其他什么具有外部性的实体与形式的操控结果。换言之,总是“主体”的“思”决定着在(者)是什么,而在(者)只不过是“主体”的“思”的结果,思与在(者)的“同一”,在于更高级的“主体”之中。于是,从这种习以为常的理解之中,我们产生了对于主体的“理性”和作为理性运转形式的“逻辑”的依赖――λ?γο?则变为了主体的代名词。我们将存在(者)和思想均设定成了主体附属品――如此理解之下,思也好,在(者)也罢,只是一种人向主体献媚的一种手段而已,而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从笛卡尔到康德,人从“在思考处存在”走向了“在应在处存在”,而唯一变化的仅是唯心论由“独断的”变成了“先验的”,人在不断地寻找新的在者作为自己的主子的过程中定义着新的自由,而从未真正存在过。
与上述情况不同,为了从存在论的角度去理解这句话,海德格尔认为要解决如下三个问题:
1、ε?ναι是什么意思?
2、νοε?ν是什么意思?
3、τ? α?τ??和τε κα?是什么意思?
首先,关于第一条所问,ε?ναι即存在(being),已经通过在前文中谈到φ?σι?的内容知道的足够清楚了。
其次,关于νοε?ν,海氏认为,在古希腊语中这个词的原意本为“承认”,但在巴门尼德此语之中,该意却是晦暗不明的,特别是当我们贸然将其翻译为“思”,而且还把它规定为主体的言说的逻辑之意的时候,更是掩盖了该词的原意之妙。另据海德格尔的研究,希腊哲学之中另一重要概念νο??(努斯)一词的原意,也不当是现如今流行的说法,即认为“努斯一词……是指心灵,也泛指感觉、思想、情感、意志活动以及这些活动的主体”,而认为该词原意本应为“讯问”,而且是在一种双重相属意义之下的“讯问”。至于这一“双重相属意义”,则来自于海德格尔对νοε?ν的本意,即“承认”一词的进一步阐发:
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提到,“承认”(νοε?ν)有如下两重意思:一方面,是接受、候教,亦即维持一种虚空的状态,以待“展示自身者、现象者之教”;另一方面,还指“听取证人,尊重证人而同时又接纳事实情况,一如事实现状及其情景去判定事实情况”;所以“讯问”(νο??)在此双重意义之下便说的是,“候教,但却不是单纯地接受,而要面对展示者采取一种接纳的态度”。“接纳”在这里是指迎接面临的“对手”(展示者),又要使“对手”“至少止步不前”,换言之,使之维持在一种将来而未来的“应来”、“本是”(Ereignis)状态之中。“现象者之这种接纳起来的止步之妙就寓于νοε?ν之中”。
那么,“思”与在似乎由此便是处在了一种相互矛盾的境地之中了:第一,若以“候教”之意解“思”,“思”之重心似乎在于前来“赐教”的“展示自身者、现象者”(在者)而并不在于海氏所一直鼓吹的“存在”,换言之,若由此解“思”,和以传统的形而上学视域中的“思”似乎难有二致,因为形而上学的“思”亦不过是在寻求先验存在者或者彼岸存在者之“赐教”的意向;第二,若以“接纳”之意解“思”,“思”之中心则似乎又转为对无法指定的未来,或者一种永远处于即将来临之状态之中,换言之,是一种纯粹的迫近或可能性之中,也并非存在。所以,巴门尼德残片中“思”与“在”的同一指的是“思”与“在”是“作为归属一起而同一的”。从整体格局上来讲,这一对于矛盾概念的归拢的方法,正是前述λ?γο?之意涵的典型体现。海德格尔也认为,巴门尼德之所以说τ? α?τ??和τε κα?,也正是因为“在与思(讯问)是在互相排斥的意义上一致”。
既然互相排斥,然则何谈“一致”?巴门尼德在残片8中说:“思(讯问)与思(讯问)为之而出现的事是一致的。”于是,海德格尔认为,思(讯问)就“为在之故而出现。”“这个在只活跃为现象,只有当无蔽境界出现时,当展示自身之事出现时,这个在才活跃而进入无蔽境界”、“在起作用之处,就一同起作用而且作为归属于在之事一同出现下述两件事:讯问;常驻于自身之中而又展示自身者因接纳的态度止步”。
基于前文论述,存在者(现象、展示自身者)是一种存在的失落;而一直关心着存在者、围绕着存在者展开的“操劳”的生活(此在的在世存在)本身则成为了思想的失落。不仅如此,我们甚至可以说正是存在者阻碍了存在之为存在、阻碍了无蔽境界的出现,令它死亡,将它摧毁;或者说正是生活谋杀了思想,因此我们还没有开始思考,便已经无法思考。然而,这种消失、这种逸散、这种谋杀却并不由外物所引起。因为如果说存在是存在者的自行出现(φ?σι?),那么存在自身其实则并不会出现,而且是处在一种永恒的退却之中:它总是居于存在者的现象(当然也是存在者)之中,维持着隐退、撤退与被遗忘的状态。进一步说,自我退却、自我转身、自我隐蔽并造成遗忘才是存在令自身出现的唯一方式,因为存在是现象或者存在者的自行出现,而非另一个存在者。形而上学由于混淆了存在与存在者,所以它是混沌地建立在存在的隐退、撤退与消亡之中的学问。然而形而上学的继承者(比如现象学)却通过对存在者进行有效掌握的技巧,开始主动地等候存在者们的赐教,以行动和生活谋杀本真的思想为本真的思想本身、让形而上学在对存在的遗忘之中得以补充完整。窃以为,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存在论现象学的思维方式,海德格尔才以“候教”之意解νοε?ν(思、讯问),并将此作为νοε?ν与存在内在相属的一个重要依据:以被遗忘的方式回忆存在,方能使其活跃于无蔽之境之中。故而,重回生活、重回形而上学,我们反而会获得一种能动的权力意志,由此得以解释存在者的存在并以之驯服存在者。思与在之间相互矛盾的一致性,首先体现于此。
但是,仅仅将存在和它的遗忘、存在和它的撤退对立起来以证明存在是不够的。因为能够定义存在的遗忘、存在的撤退的东西,恰恰是遗忘的遗忘、撤退的撤退。遗忘和撤退是存在显现或者能够显现的方式,无疑,对于存在更进一步的证明不能指望存在本身的自证,而需要在生活或者形而上学的基础之上探寻一种更强大的存在者,如科学技术、美、艺术、语言符号等,来为存在之为存在提供更有力的支撑。以科学技术为例,科技并不满足造成存在的撤退或者遗忘,因为科学技术的本质并不止于作为存在者的技术,科技本身还“隐藏着一种可能性,即那些逃逸的东西会在我们的视线之中升起”。换言之,技术意味着一种“持存物”的上升。比如,飞机不仅仅是一种飞行的技术,更代表的是它的按照一定套路连接的全部零件都能飞翔的可能性。申言之,科学技术的发展揭露了一些潜藏在我们生活之中的轨迹,这些轨迹符合物体各个分子部分的潜在性或者虚拟性:比如互相连接的坚硬金属杆和迅速旋转的车轮的可能性,即一些运动的抽象的线条、曲线、直线、交叉线条便潜藏于自行车这一技术机器之中。除了科学技术之外,另有一些诗性的存在者(物、语言、符号)更是如此,它们能使一个更加深不可测、不可感知的可能世界骤然浮现。然而无论何者,其所指向的可能性、可能的世界、持存物等都超越了现在一切现成在场的存在者们(作为现象的科学技术、语言符号等),亦即超越了存在的退却与遗忘,超越了存在于形而上学的继承者,亦即现象学技巧之中显露自己的方式,而使单纯的存在投掷向一种存在(可能性)、一种意义更为深远的遗忘――在时间之中形成的对于存在遗忘的遗忘。
从这些使遗忘叠加的征候可以看出:一方面,形而上学在技术或诗性中完善、增强自身的事实令存在论对形而上学的超越成为可能,换言之,存在可以在其中通过对于存在的遗忘的遗忘的印证而获得更加充分的、非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显现;另一方面,相比于前文议论的从形而上学之中继承而来的启示,存在在此出现在了一种永远处于即将来临状态的未来之中;而表象为存在者的技术、艺术、语言、符号、美学等现象则实际上正在将时间作为独立的变量来处理,进而超越了现象(存在者)本身而成为了一种颠覆、对话或者可能性转折的场所。概言之,正是出于一种对“源始时间”的关注,一种对“流俗时间”的存在论颠覆,这些存在者成为了所谓的“更强大的存在者”。
在此,三种时间的停滞状态,即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经验续接让位于三种绽出(φ?σι?)的共生与同时,即过去的存在(the now)、现在的存在(the now)和未来的存在(the now)。爱利亚学派的悖论从侧面说明,点并非线的组成部分,现在(nows)也不应当是时间的组成部分;故而运动不可从运动(着的存在)者本身,而应从伸展与向度着手研究:在场是现在的存在,同时也是过去和未来的存在,所以所谓的以太不应被理解为“用以计数的数”、“限”、永恒者(存在者)或是对时间的超越,而应意味着“被计数的数”、时间的排泄与馈赠,体现在三种绽出的共存之中,是“时间的时间化”。因此,形成遗忘的叠加的“强大存在者”的“在场”从时间的续接性转变成同时性开始,才最终实现了时间的倒溯性――存在的可能性从未来向此在而来(φ?σι?)。时间不仅在前后相继的静止之中保留了对于存在的遗忘的记忆,而且又延伸向了对于未来的探索,使未来在倒转之中开放,不断更新着遗忘与记忆。借用柏格森的概念来说,这是机器和绵延之间深刻的和解。
由此,人之为此在的意义便显现了出来。此在“操劳”的“在世存在”方式在源始时间的境域之中不再焦灼于流俗的当下;由于三种绽出的共存,此在的当下性(the now)的敞开同时向着过去和将来,展露出其对于过去的遗忘和对于将来的期望。正所谓此在的“领会首要地奠基于将来(先行与期备)。现身情态首要地在曾在状态(重演与遗忘)中到时。沉沦在时间性上首要地植根于当前(当下化与当下即是)。” 换言之,正是另一向度的此在为“更强大的存在者”充上了电,而不是用技术理性的图纸创造了“更强大的存在者”。随着非形式化的倒溯性时间在更强大的存在者中显现,人同“更强大的存在者”的关系也发生倒置,而让位于“更强大的存在者”与此在的关系。综上,所谓思与在于互相排斥意义上的遭遇(νοε?ν之接纳的意义)便得到了解释。
存在来临,存在通过不停退却、不停使自己成为可能才得已来临。存在不仅显现在存在者中,同时还显现在某种表明它无可避免的退却的东西之中,显现在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之中,显现在比存在多或者少的东西之中――这些既需要“形而上学超出存在者的追问”也需要以形而上学的超越性超越形而上学,使此在不仅超越存在者,更将自身“嵌入‘无’中的境界”。
时间之为绵延,使得世界揭示为“在世界之中”的世界,而不仅是空间意义上的周遭,更包括在和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之中,世界成为了此在-时间关涉的世界。如果说从笛卡尔到康德,人从“在思考处存在”(在不在)走向了“在应在处存在”(怎么在),那么到海德格尔这里,人的存在(此在)便已经“在其不在处(?λ?θεια)存在”(在哪儿?)了。此在无所不在。无不是此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