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活着》有感 --不要像福贵一样活着
蒲怡菲
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余华
《活着》是于1992年秋在上海诞生的,这本与我年龄几乎一般大的书,真正被我所知是在2004年3月余华因这部小说荣获法兰西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后。电视、报纸、网络铺天盖地的宣传,开发商们也马不停蹄地加印《活着》,就这样这本书进入了我的视线内。但事实上这部书早在2004年前就被前人学者们奉为经典,经典有经典的好处,它历久弥新,但经典也有经典的坏处,它让人望而却步。于是真正将《活着》这本书和电影看完却是在近几日,而它也让我产生了强烈的诉说欲望。
我是先看的小说,后看的电影。事实上我并不是很喜欢看通过小说改编的电影或电视剧,但好在张艺谋没有让我太失望。电影,它土它乡村它深刻,但它不沉闷也不晦涩,尤其是里面本应该以务农为生的主人公唱起了皮影戏,那曲调那韵味,是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也望尘莫及的。然而到底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相形之下,电影还是略显苍白,也空洞了不少。尤其是电影的结尾,福贵、家珍、二喜带着馒头向往美好的生活远远没有小说里只剩福贵与一头名为“福贵”的老牛相依为命来的更震撼人心。但好在前者还有希望,而后者只剩回忆。
余华很聪明也很残忍,同样是写人物,他不写大人物波荡起伏的一生,专写小人物默默忍受生活的艰辛。字里行间平实无华,娓娓道来,没有义愤填膺、没有怨天尤人,有的只是生活的缩影,真实、残酷,一次次给活着的人希望,再一次次骤然掐灭这丝希望,让人们一个个在活着中死去。
余华说,活着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正如书中的福贵嘴里常常念的“这都是命”。
毫无疑问《活着》这本书里给人印象最深、冲击力最强的就是徐福贵,他从嗜赌成性的地主少爷到一贫如洗的农民,再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去,从痛苦到麻木,从麻木到欣慰。他饱经风霜,于是云淡风轻,可还有什么比一个深陷痛苦的人,为了超脱这种痛苦,拼命节制、强颜欢笑、举重若轻,更让人不忍呢?
福贵父亲的死是福贵逼的。嗜赌成性的福贵将家里全部的田地都输给了龙二,连祖屋也没剩下。但当福贵父亲说“赌债也是债,是债就要还”,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家里的全部财产给福贵还债的时候,我第一次被感动了。一个父亲为不争气的儿子,宁愿倾家荡产也求他浪子回头。福贵终于懂了,但父亲还是走了。
福贵放下了少爷身份后,学会了下地干活,家珍也在生完有庆后回到了这个一贫如洗的家,无论如何,这个家是全了。然而好景不长,母亲病了,福贵在去给母亲请医生看病的途中被拉去当壮丁。也是在这途中,余华借着老全的口第一次说出“活着”这个词--“老子死也要活着。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就是没伤着我。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带着对家的思念、对亲人的眷恋,“活着”两个字就这样深深地扎在了福贵的脑海中,从那以后他相信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你想就能活着。于是他会对得了软骨病认为自己连累了一家人的家珍说:“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会对遭到批都后想要自杀的春生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即便春生间接害死了他的儿子。“活着”,早已成了福贵的信仰。
在那之后福贵回到了家,母亲却也早已走了,但无论如何这个家还是完整的。之后的日子,福贵干活勤勤恳恳,他坚信“一只小鸡长大了会变成鹅,额长大了会变成羊,羊长大了会变成牛,牛长大了……日子也就好了。”但有庆的死却为徐家的“诅咒”正式拉开的序幕……
在小说中有庆是为县长女人输血活生生被抽死的,电影里则改成了县长开车撞到了墙,墙塌后砸死了有庆。我不能说这种改法不好,毕竟很多故事是有着特定的时代背景,很多事情是只可意会不能明说。就像我读到有庆死后,福贵除了一开始的愤怒到后来知道县长是春生后就不再追究时,我却出离愤怒了,因为无法理解,无法理解医院怎么会忍心将一个孩子的血抽干,无法理解一位父亲怎么会原谅杀害儿子的凶手。其实人总是这样,当以自己的价值体系去看待其他许多人的生活方式时,我们是有理由惊讶的;但是,如果你知道他带着什么样的生活历程走到今天,也许就会多了一些谅解。我们没有办法再回到那个愚昧还未开化的时代,无法感同身受那些事情,也便无法得知福贵当时的想法,但我知道是痛的,而且会很痛、很痛,这个伤口不会痊愈,活着一天就被折磨一天,但是还是要活着……
家珍这个人物可以说是余华笔下希望的象征了。她先是得了软骨病,被医生告知准备后事后却奇迹般地康复了。这是个奇迹,但谁说生活中不能有奇迹呢?家珍的康复给这个已经濒临破碎的家再次带来了希望,毕竟福贵、家珍、凤霞,还算是一个完整的家。
凤霞的死我认为电影里比小说里诠释的更好,短短十几分钟的片段,不仅将文革背景交代的清清楚楚,而且让凤霞的死更显得在情理之中。至于小说后来二喜、家珍和苦根的相继死去,在电影里则全部删去。这样的处理方法或许是因为电影时间的限制,也或许是电影的意义在于正面教导观众,所以要留下希望,但不得不说这确实大大弱化了这本书给人心灵的冲击力。
其实这本书给我的最大冲击是它让我陷入了深深地自我矛盾之中。在我看来这本书还是有着明显硬伤的,徐家的人一个个相继死去,连女婿也不能避免,这样的情节不是不可以,但在作者的笔下我却总有一种牵强的感觉,这种为了“死”而“死”的设置,不但很难让我难过,而且有时会觉得好笑。小说中凤霞难产,福贵和二喜都决定保大人不要孩子,后来医生又说大小平安,接着凤霞就突然大出血;二喜的死是工伤,没人知道出了什么情况,万二喜就被水泥夹扁了;至于苦根则是吃豆子活活撑死的……其实就情节来讲,我觉得这样的情节很好,贴近生活,使读者感同身受,很容易博得同情或是引起共鸣,而且很容易上升高度说:“事实永远都会比最恐怖的小说更恐怖,比最科幻的作品更科幻。”但就作者的描写而言,我却真真不敢恭维,看他的文字,你会觉得死亡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仅仅只是一个代号,一个叫“凤霞”、“二喜”和“苦根”的代号。死了也就死了。我一直想如果作者能将这些人物写得再丰满点、真实点,他们的死因写得再深刻点,或许会给读者的冲击性更强。但偏偏是这种貌似无味的描写却让我感到另一种感动和恐惧。而这种感动和恐惧全部都是来自一个人--徐福贵。
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总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年。我还是老样子,腰还是常常疼,眼睛还是花,我耳朵倒是很灵,村里人说话,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谁在说。我也想通了,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着收尸的人,村里肯定会有人来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气味谁也受不了。我不会让别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元钱,这十元钱我饿死也不会去动它的,村里人都知道这十元钱是给替我收尸的那个人,他们也都知道我死后是要和家珍他们埋在一起的。
这是在讲完苦根的死后,福贵说的话。那句“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让我久久难以忘怀。很难形容的一种感受,那种本该是声嘶力竭、痛彻心扉的感觉硬是变得踏实而又有那么一点幸福的味道。但这笑中带泪的幸福却更能揪住我的心,记得有人说过:如果知道必败,不如败得漂亮。没有人喜欢失败,但却可以败得光荣。席慕容曾在《时光九篇》中说:“故事一旦开始,再怎么曲折,也只是在逐步走进结束的方向,我当然明白,所以美丽的呈现只是为了消失,所有令人颤抖与焚烧的相见,只是为了分别……”生命必须由丰美走向凋零,必须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不是快乐,而是人生。徐福贵的一生,平凡却又不平凡,他亲眼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开自己,从一开始的痛哭流涕,到之后的奋力挣扎,最后只剩一句喟叹“这都是命”。阿甘说:“我不懂我们是否有着各自的命运,还是只是到处随风飘荡。”今何在问:“是不是选择任何一个方向,都会游向同一个宿命。”福贵最后认命了,没有大悲大喜,没有怨天尤人。我猛然惊醒,想知道作者的叙述方式是否是在复述福贵的话语?那些不够饱满的人物,那些乏味的描写,究竟是出自作者,还是出自一个名叫徐福贵的老人的口中?如果是后者,那需要多少绝望,才能看淡一切;又需要多么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同情、怜悯、感动这些最表层的情绪开始浮动,但却终究没有压制住我内心里由徐福贵带给我的深深恐惧。
有人说:人生的游戏规则就像划拳喝酒,划输的人,反而可以畅饮美酒。曾几何时我也向往着丰富的生活阅历,想把一辈子活出好几辈子,觉得跌倒了就跌倒了,受伤了就受伤了,觉得挫折是成熟的过程,渴望经历一些大风大浪,然后正式进入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高人状态。其实说白了,真正吸引我的是“宠辱不惊”四个字,觉得这才是高人一等的表现。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了一些事情,也随着阅读量的积累,真的像池莉说得那样:“阅读让一个人活好几个一辈子”,慢慢地我开始恐惧挫折。闾丘薇露曾说:很多人曾羡慕我丰富的生活经历,说我好像一个人活了好几个人一样,但事实上,那些羡慕我的人只看到了我今天的成就、地位,却没看到我一路上的辛酸与泪水,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得到今天的成就和地位所要付出的代价,我不确定我是否还会选择同样的路。咪蒙也曾就文学方面提过伤痛与幸福给人生活带来的不同表现,“很多时候,伤痛就是文学的春药。如果你文章写不到顶好,不一定是才气不足,也可能是因为你太幸福。文坛即武林,幸福的人因为平和,少了锋芒和机关,携带的常常是钝刀。而不幸的人因为激愤,充满尖锐的痛感,往往怀抱利器。正如龙应台说的,做一个灵魂的漂泊者,那也许是文学的美好境界,却是生活的苦楚。”我们不难发现,那些大智若愚、云淡风轻的人往往是经历过巨大生活变革的人,他们都曾悲伤过、挣扎过、怨恨过,但终归他们看透了,或者说是认命了。而《活着》带给我的恐惧正是徐福贵的认命,他越是云淡风轻、越是宠辱不惊,我越是同情他,也越怕自己有一天跟他一样。
他说:“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了”,我却要说,不要死,也不要孤独的活。我们都会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因为这样我们才不会互相失去。
我很害怕看深刻的文字,因为越是深刻的文字你越会去深刻思索,而越是深刻思索,你身上留下的锐气就会越少。就像刘瑜说的:“她小小年纪,怎可以放任自己的清醒。”我愿意糊涂一点,任性一点。年轻,什么都没有,可是有勇气。我愿意天真的活着,认为什么都可以把握在手,那些幸福,天长地久。所以我说:不要像福贵一样活着,那种悲伤、那种痛苦、那种被生活洗礼后留下的举重若轻、强颜欢笑,统统不要。
我们会怎样地老去呢
我渴望知道又不愿相信
那无法预见的命运
如果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无法重复
我至爱的 我们又如何能优雅地谢幕
“这无法尽兴的一生啊!”
将是我们最后最轻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