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石黑一雄的小说有感
李志娟
作为一个日籍的英国作家,石黑一雄具有双重文化身份,使得他能写两个民族的故事。处女作《远山淡影》便讲述一个感伤的日本故事:移居英国的日本寡妇回想起她的故土、故人,不可避免地想起战乱,与人生中种种已然发生的失败。
怪的是,小说情节的进展以回忆为载体后,一切都显得暧昧模糊,亦真亦假。女主人公回忆中所展示的零碎细节,显然无法拼凑事件全貌。甚至,读者难以辨别其真实性,毕竟话语中蛰伏了太多矛盾、不安与大量空白。为了知道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读者不得不读下去,一读再读。然而即使读完了整本书,仍有大量的秘密隐于文本之后。读者唯一可信任的,便是回忆并不值得信任。与其抽丝剥茧探寻内心的隐秘,不如享受虚实相间的阅读乐趣。
而石黑一雄之所以能在虚实间找到叙述自如的平衡点,得力于某种“诡计”的使用。佐知子和悦子的故事齐头并进,情绪线和故事线同时爆发――只有阅读到最后,读者才可戳穿文字的“假面”,知晓二者的真正关系。幡然醒悟又何如,阅读的快感已和痛感一并骤然落下,读者只好喟叹作者的技艺惊人。
其中引人入胜的叙述诡道,则来自石黑一雄做义工的真实经历。作者本人语:“我有很多时间和无家可归的人在一起,我倾听他们的故事,听他们说怎么会到这里来,我发现他们不会直截了当、坦白地说他们的故事。”正是饱含人世艰辛者不得已的遁世之为,使他发觉了交谈的诡计、回忆的自欺。“某个人觉得自己的经历太过痛苦或不堪,无法启口,于是借用别人的故事来讲自己的故事。”于是,在他的处女作中,几位日本女性均面容模糊、语焉不详,读罢,眼前浮现的远山之影如小津安二郎所拍摄,苍茫而氤氲的,令人怅惋。
作为移民的石黑一雄,也在这部作品中渲染了极致的日本风味:结局处女儿猝然自杀,显然是格调凄厉、哀伤的日本式死亡。充满尖锐矛盾、冲突的剧情,使回忆较之妇人如酷烈长鞭抽打的重刑。
在石黑一雄以英国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长日留痕》中,作者再次铸造了记忆宫殿,只是回忆所带来的痛感不再切肤,而是持久与轻微。石黑一雄讲述了一个英国管家的故事:在达林顿府工作了三十余年的管家史蒂文斯,在假期里驱车远行。一路向西的旅途中,他逐渐想起了自己在府上生活的点滴,有父亲的病逝、自己的成长、主人的没落,以及一场极其含蓄却真实存在过的隐秘爱情。
显然,在这部作品中,石黑一雄又玩起了所擅长的碎片化回忆和多线交织结构。乍看不过是从一个目的地到另一处的“旅行文学”,而作者将事件与事件相织的办法,使得作品具有了“文学蒙太奇”一般效果,从而拥有更大的密度。唯独足够理性与冷静的作者,才能游刃有余铺陈时间与空间的细线,从而在回忆中呈现出史蒂文斯先生一生的倒影。
值得关注的是,或许是由于大英帝国的戏剧传统,及作者的不断探索,使《长日留痕》中某些关键的叙述语言、人物对话都能充满饶有趣味的戏剧性。作品中,人物的对话也拥有了其他文学作品难以比拟的丰富性,充满玄机,也可延展出“过去-现在-未来”三种时态的交相影响。
“时间”的概念之于“话语”,能如同水草在水中一般自然地舒展。书中最直接的体现,表现在达林顿府上女管家――基顿小姐要走的那个晚上。是夜,勋爵宴请了各国名流,基顿小姐也决定要离开府上,履行定下的婚约。两个重要事件时间上的冲突,使得史蒂文斯先生必须从中选一。倘若他要挽留基顿,就不能实现为主人尽职的管家理想;倘若他要专注准备宴会,便要看着爱人远走他乡、无能为力。正如黑格尔曾言:悲剧发生在对于对之间。正因冲突双方都有自己合理的辩护理由,皆可存在下去,那么两方不能同时存在的现实,导致其中的一方必然要灭亡、失败――史蒂文斯先生选择后者。没有明显的肢体动作,在两人你来我往的短暂对话中,充满挣扎、犹疑、哀求、无法释然和被压制的爱情。表面平静,实则沸反盈天。
最终,史蒂文斯先生在基顿的哭声中决然离开,爱情既定无望。理想与婚姻,贵族精神的实现和普通人自在快活的生活注定不可共存。选择了牺牲婚姻和一生幸福的史蒂文斯先生,无疑成为“殉道者”。想起笔者读到此章节时,不由为感到悲恸,多次掩书叹息,不忍猝读――而石黑一雄能够精准把握每一处情绪点的爆发、在文学中还原戏剧之情景,与我而言,也是鲜少的阅读体验。
悲恸是为史蒂文斯先生,一个堪称“新古典”典范的人物:现代化外壳包裹着古典精神,体现在人物身上变为克制、隐忍、追求尊严等性格特点。管家先生虽不苟言笑,却暗暗将感性藏在了理性的背后,他性格中也包含幻想、善感、细腻、乡村的抒情一面,有如戴留斯谱写的古老英国乐曲――因此,读者们啊,隔阂难以打破,无需对史蒂文斯先生的行为做过多的价值判断,这不过是国人难以理解其文化传统罢!英日两国皆对秩序、等级有所信仰,石黑一雄选取的史蒂文斯先生,即是庞大却可危的帝国象征。作者也在书中感慨:全世界只有英国有真正的管家,其他国家的,只能叫做“男仆”。如此好的管家先生,却要面对“纳粹往事、帝国没落、贵族精神崩塌与个人爱情错失”的四线交汇。仿佛交响乐中各个声部般和谐运作,演奏出一曲具有广阔深度的挽歌。既是哀悼远去的爱人,也为一个时代轰轰烈烈落幕。王国已经丧失了,难回灯火葳蕤的旧日庄严。水晶宫已不再,炮火中成为美丽的熔渣。
既捕捉了个人生命中的痛点、又捕捉民族时代的创伤是《长日留痕》的高明之处。小说开头便已写下谜底:宅邸易主,新的美国主人岂能谙熟从不列颠和撒克逊浓厚白雾中走出、如晴如晦的英国文化。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终是碾压每个人命运的不可抗力。当尊贵的主人身败名裂后,徒剩老去的史蒂文斯。管家先生的回忆,像英国久久被雨水洗刷的天色,桌上端正摆放旧银器所散发出衰微之光。读罢也才懂得,一场缓慢隐现的悲剧比什么都要动人。
当然,常常落雨的地方也会迎来明朗天色,正如一首爵士乐的歌名:《不论晴天下雨天(come rain or shine)》。短篇小说集《小夜曲》无疑是石黑一雄的“亮色”。倘若说《长日留痕》的结构上效仿了恢弘庄严的古典交响乐结构,由不同故事组成的《小夜曲》,则无疑是爵士乐跳动乐天的音符――在《穆尔文山》中主角和瑞士夫妇所形成的复调性,也许会让写作者们发现,原来音乐果真与文学想通――又一次验证了文学创作者具备音乐素养之必要。
石黑一雄选取音乐界的边缘人物(餐厅乐手、过气歌星、萨克斯手等)入手,围绕“艺术-生活”的戏剧性母题展开。淡然的喜悦,适宜的闲愁,没用过度的无用煽情,戏谑调侃也恰如其分。不疾不徐的叙述步调,是夏夜阵阵清爽的风,让你阅读时感到轻松,读罢,甚至想去穆尔文山走一走。在书中,石黑一雄也为人生的谜面给出另一答案:也许逝去的不可追回,生命中处处留有遗憾,但是,为什么不能像《不论晴天下雨天》一文中的“牢骚王子”和查理太太一样,在月光和爵士乐之中跳舞呢?既然人生会一步步错误下去,既然一切都可原谅。
无从知晓的是,石黑一雄会不会猜测到自己会获奖。世界突如其来予以痛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实至名归。一位耐心、细致、严谨、诚恳、技艺高超的写作者能获得认可,实在是件值得快乐的事。文学的荣光闪耀在残忍的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却太过贫瘠,喧哗与躁动之下是一片肃杀。愿你不会被溢美所打倒,跑起来吧,书写属于今日人类的世纪文字。
李志娟:女,1996年5月出生,笔名四大梨。现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为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大三学生。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在《萌芽》、《儿童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三十余篇。出版文集《等待,一树花开》。
图文:李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