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沈从文有感:山水之间
冷冰烛(笔名)
文章如人一样,一旦写成即具有了生命性。文章是有面孔、气息的,当我选择书籍的时候,冥冥中总有一双手,它指示着我,引领着我,一挨到了某一本书面前,这双手就消失了。眼睛在恍惚中变得清晰起来,我要找的书就在那个聚焦的点上,精准、神秘。
喜读沈从文的文章,无数次鬼使神差般,无论是在狂喜中还是在焦虑中,唯有他的书可以让我沉静下来,一读就放不下了。山野的气息扑面而来,文字似乎会跳跃,它们自发的组合成一幅一幅浓墨山水画,画中人物走近远去、喧哗吵闹,竟那么具体。文章本无力量,它的力量来源于阅读者,正如参禅打坐的大和尚,只有在点拨芸芸众生时才会高妙伟岸起来,即使无字禅师,亦会拈花微笑以代语言。
山是幽秘的,水是幽深的,山水中的人是渺小的,我们可以把这山、水、人幻化成一得道高僧,就那么静静的坐着,等着众生来参问。然而参透禅宗机锋是需要灵性、悟性的,有人参了一辈子,只是参了个自己都不甚了解的"空"字。还好有沈从文,他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湘西边,为我们参问这山、这水、这人,以及这大背景中的深邃高空。作为读者的我,通过"沈居士"的文字间接的沟通这"无字禅师",真是一大幸运。
翻看沈从文年轻时的照片,一双锐眼登时让人精神起来,清澈、晶亮,在每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坳深处你都会看到的眼神。人体是绝妙的存在,浑身装置着"感应器",每时每刻在扫描观察,干净的水、翠绿的山、湛蓝的天、清脆的鸟鸣、微凉的雨、温软的香、爽脆的人,一切未有尘埃的遮蔽,看在眼里,听入耳朵,飘进鼻腔,抚摸皮肤,最后进入心中,一股亮会照射出来,将这原始的生命力清清楚楚的展现出来。
若只是从这个角度理解沈从文,我觉只是浮光掠影,当然这也很好看,的确好看。这样的景太多,沈从文的景却只有一个,正是这唯一性让我们欲罢不能。他的文章充满了人味,一切的背景皆围着人来转,万物大美而"无情",人可以让山活起来、水流起来、云彩飘动起来,也就是说只有人可以给予万物意义,在这意义中给人以安慰。
沈从文有两双眼,一双眼凌空而看,看这大山水,大山水中人那么小;另一双眼贴地飞行,将这大山水中的人物看的真真切切,悲悯感顿生。这正是他高明所在,人物的欣喜、哀叹、气息、深情都看清了,各种人性被唤醒了,同时带来了对人性的思考。瞬间的人性知觉微妙而细腻,局外人很难有切肤之感,游走在另一个灵魂体内是需要能力的,将内在的心绪诉诸笔端无疑让写作者再爱一次、痛一次,当然作为读者我亦爱了无数次、痛了无数次。一切人类的情感皆与我相通,时空突然消失了,我变成了他笔下的人物。
孤寂的环境、险恶的滩涂,作为观赏者它是美的,对于谋生的众生来说它可以随时"翻脸",瞬间吞噬掉一个个生命。人的存在欲望被激发出来,情感亦炽烈起来,野话也说了出来,因大自然给予生命的时间那么短暂又那么诡谲,无法臆测,若不昂扬热烈,怎能证明我活过?悲壮、辽阔,那是人性的光芒,大自然才真正清晰起来。
文学是人学,一个个瞬间的美好被作者捕捉到了,吊脚楼里,一个打扮娇艳的女子,在水手离去时会说"你要是有心别忘了",水手亦会傻傻的笑。她见过太多的水手,也再也没有见过一些离去的水手,临走时的话或许即是最真心的祈祷,祈祷这个鲜活的脸在山水中多一些时间。要过险滩了,水手与水手之间会互相谩骂,各种粗话、野话会吼将出来,哪怕父子之间。
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类情感,有时女儿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一种本能的恐惧会攫住我,当再次找到女儿,我有时真想劈手打她一巴掌,怒骂两句,然而眼泪会夺眶而出,我那么爱她。这时粗话、野话会让我内心爆发起最大的爱怜。这样的生命沈从文写的太多太多,每一个都不是多余的。正是这样的描写给每一个需要安慰的灵魂带来了一丝温润的光芒。
时间会流逝,这丝光芒不会,因人在任何时候都需要真诚的慰藉。看过了山水,然后看人,最后再回到自然界,你会发现答案早就在其中。河岸两旁那由于风雨所催着的枯树,枝叶半垂在水中,那是一个经历了人世沧桑的老者,满身伤痕,依然在挣扎,试图昂起头来;早晨晶莹的露珠,那么灵透,太阳一出,极短的时间即会消失,那是早夭的生命;山脚旁,一株含苞待放的嫩红色花朵,飘着预露未露的微香,那是往后的姣好女子;山坡上,巨石边,一棵扭扭歪歪、不管不顾生长的山松,迎着太阳,因环境的严酷,倔强遒劲的寻找一切可能的养料,那是有故事的人,且还要继续他的故事;山花大放,飘香四溢,那是预待出门的邻家美妇;飘荡河中,枝叶零落,树干剥落腐烂,那是或意外或自死的灵魂,没人知道他的过往,只留下最后的"尸骸";鸟儿啁啾,蹦跳,那是生命力最自在的表达,或情歌或接到了"远方来信"或捉住了一只虫子货或刚生了一只蛋;天空或雨或情,那是无法把控的天命,然而又是万物的滋养;激流中稳稳站立的山石,角已磨平,每天在水涨水落中沉浮,一点点的耗损,那是刚烈的汉子,对抗这时间之水。这一切,构成了整个山水,生命无处不在,意识无处不在,我亦无处不在。
沈从文教会了我"看见",这"看见"即是自我,一种关照,一种成长。写到这里该结束了,再来翻看中年沈从文的照片,你会惊讶,他眼神柔软了,依然有光,锐利少了几分,安静了许多,然而邃远豁达,简单、纯粹。他就是一幅行走的山水画!年轻时的金刚之气在思考中慢慢修炼为菩萨的低眉之态。那是真勇力!金刚是生命力,低眉是思考力,人因思考而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