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leepwalkers》读后感:民族主义的梦游
不久前在玩ps4上的《战地1》,背景就是一战,一会儿我是意大利装甲兵,简单难度下横扫奥匈军队,一会儿又扮演和阿拉伯劳伦斯一起抵抗奥斯曼帝国的游击队员。
为什么不让我扮演奥匈或奥斯曼的士兵呢?我看了Christopher Clark的《梦游者》才想到问这个问题,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摆脱了中世纪的兽性,拥抱了工业化的革命,驯服了亚非拉的人民,欧洲列强发展到了瓶颈。他们表面上展现出自我感觉良好的男性气概,却在逐渐脱离现实的同时偷偷为内忧外患而神伤不已。100百年前的此时,各国官员仍然在苦苦摸索正轨有效的外交方式,却忍不住出尔反尔、表里不一、互相猜忌。末代皇帝与政府官员为国家政策相互较劲,也偶尔对外玩玩good cop/bad cop的游戏。至于领土纠纷和跨国冲突,还没有一个足够有威信的国际组织能够有效介入调解,只能依据一堆当初被相关国家三心二意地签订、如今都快要被遗忘的条约协定来做指导。当然不能忘了人民,率直的民族感将过去的凌辱深深烙印在心中,持续滋养着复仇雪恨的决心,自下而上裹挟着国家政策和发展方向。
看完了这本书,我才深深体会到为啥中文里的"国家"和"民族"在英语里都可以是nation.像我这样从小听着"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唱着"我们的生活亚克西"长大的孩子,需要花一些力气才能体会塞尔维亚人民深入骨髓的单一民族大一统的圣战心态,更加难以理解为什么奥匈帝国会被周边各国认为是病态畸形、理应灭亡的多民族国度。从这两个方面看,一个理想的nation应该是国家和民族的完美重合――如果有民族同胞在国度之外,我们就要伸出援手,不能占领土地,也要接他们回家;如果一个国度内有多个民族,那就会因不同民族的权势不同而导致压迫。
所以斐迪南大公不简单。他的言行举止和性格据说都不讨人喜欢,还火上浇油地因为真爱娶了个"低端"老婆。但他有胆识地认识到奥匈帝国需要改变双民族统治多数民族的体制,吸收其他民族的高层官员来更大限度地反映民心共商国事。
可惜所有人都厌恶他的改革政策。掌权的奥匈统治者当然不想弱化手中的权力,塞尔维亚人也担心此举会让奥匈领土上的塞尔维亚人乐不思蜀,就连奥匈帝国里的多个民族也很可能会因改革的一碗水没端平而反生造反之心。
与此同时,塞尔维亚的民族狂热分子刚刚推翻封建帝制,威逼利诱着成全了共和国傀儡政权,在民众和官方的双重掩护下暗地里实施着煽动波黑民众的计划。
在法国和俄国的支持下,塞尔维亚趾高气昂走出两场巴尔干战争,领土扩张,军事实力大增,甚至压迫屠杀阿尔巴尼亚人。它从一个哀怨赢弱的农民华丽变身为趾高气昂的流氓。而与此同时,奥匈高官脑子进水的处事方式(从吞并波黑到假证据引发的间谍指控)让这个已经在走下坡路的国家在国际舆论中愈发失势,只能一次次哑巴吃黄连,憋着已久的一肚子怨气也终于会在萨拉热窝事件后无法克制地迸发出来。
回顾1914年的整个七月,很难不让后人臆想,如果其中一个环节改变,一战还会发生吗――
如果斐迪南听从警告没有执意访问萨拉热窝?
如果队伍头车的司机没有走错路线(本书中说是第一人暗杀失手后临时改变路线但忘记告知了司机,Massie在《Alexander & Nicholas》中说是司机忘了)进而给名垂千史的小青年Princip第二次机会?
如果塞尔维亚手段稍微高明地送给奥匈一个替罪羊来象征性地表达调查诚意进而缓解奥匈的仇恨?
如果奥匈帝国趁国际舆论同情的热乎劲儿果断出兵贝尔格莱德雪恨,让周边大国都来不及反映?
如果法国总统普恩加莱没有自作聪明地诱惑俄国与其结为紧密的军事同盟并在暗杀事件后强势怂恿俄国调动军队?
如果沙皇尼古拉斯二世再有主见一些力排众议否决全面军事动员的计划?
如果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因为他哥的关系,以后喝Earl Grey茶我都不可能不想起他)不像变色龙一样频繁改变立场进而引起各国的误解把水搅得更浑?
如果德国静悄悄地路过比利时与法国闪电战再事后给比利时经济赔偿?
如果说战争本无可避免,那德国给比利时高调发出的最后通牒就是压倒国际舆论的最后一颗稻草。本书告诉我们,这个所谓最后通牒的内容其实很客气(因为德国本来也没想与比利时为敌),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战略战术需要士兵经过你们领土,我们没有恶意,对入境导致的影响也表示道歉,是否会赔款。关键是德国就没想过比利时不但不允许,也激起了人家那么强的民族决心。在这种情况下,德国又发了第二份函,重申自己的无敌意立场,给比利时台阶下,可事情再也无法挽回。
近乎歇斯底里的猜疑,狭隘的帮派(盟国)思维,对周遭环境极度不敏感的自我中心,再加上优柔寡断、朝三暮四、刚愎自用的决策态度……如今看来,一战好像一群长着青春痘的青少年一起玩耍而闯下的大祸。如果说当年人们过度乐观地低估了工业革命后战争的破坏性,那也许一战或类似规模的战争迟早会发生。让我很惊诧的一点是,在本书援引的所有官方文件、政要日记和笔录内容中,"生命"一词出现的频率极低,我能记住的只有两次。就像作者说的,对于当时的很多国家来说,战争只是发展中的必然阶段,是生存的手段,是自强的工具。作者说,一战的形成是如此复杂和怪异,以至于所有国家都认为自己是身不由己,以防御的名义参战,军队平民心中也由此而生强烈的自信和爱国精神。据说,在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后,佛洛伊德充满激情地感叹"我终于再次为祖国感到骄傲".
奥匈、奥斯曼、德意志的帝国解体意味着民族身份的重生,导致国民有条件抽离出一战的悲剧甚至带着点自虐自嘲色彩地进行激烈的自我批评。认为德国主动预谋挑起一战的最有影响力的学说便出自德国历史学家Fritz Fischer 60年代的研究,这背后的逻辑心理是又一个值得研究的题目。如果说战前既成的舆论潮流已经让德国难有自白的可能,那二战无疑将德国在一战中的角色打入了更深的炼狱。这么说来,德国人民真的挺顽强,偶尔见到一个老太太对中国游客说"滚回你们的国家",我也不会生气,而会觉得sorry for her.
另一方面,战胜国悲壮地进入新的年代新的世纪,当年在一战前搅局的政要有机会篡改事实,通过加工过的访谈和回忆录将国家和个人不光彩的角色台词毁尸灭迹。书中说,某参战国文件中敌国的宣战日期被堂而皇之地改到三天前,以及来让历史铭记自己是悲壮迎战的自卫者。如今,一战时期的大量俄方书面记录因为频繁政治动荡和天生不注重存档的俄国政治天性而消失,俄国在两次大战中的牺牲也退到历史舞台的边缘。与此同时,发达国家则通过强势的文化输出和媒体传播将自己的一战形象塑造得越来越高大悲壮。
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联系一战,这句话的意思很值得琢磨。笑得好不好,还得要后世来评判;评判得准不准,还得要负责、中立的学者摆足够多的事实来讲道理。整本书中,读者都能感受到Christopher Clark为了让每个词每个表述都不带立场色彩而付出的智慧和努力。丰富全面的史料援引也足够让读者穿过舆论和文件的表象,做一只"fly on the wall"去体味每次沟通和每个决策背后政要们的心路历程。
其实这并不讨好。人为人,天性被感情色彩吸引,立场被认为是大智大勇的表现。我们都知道辩证唯物,都明白非黑即白的武断,也都走过暧昧不清的灰色地带,但真要在血肉模糊的残酷现实面前控制住浅层次的应激冲动是再难不过。用开放的心态去探讨甚至体验不同的视角和角色才是人性了不起的地方。
更危险的是,历史可能是裙带关系的温床。失势者墙倒众人推,难再翻身;只要还存有一丝影响,就可能细水长流,就算最终不一定名垂千史,至少不至臭名昭著。关键,还要看谁是那个撰写历史的人。所以说,历史学家责任重大。知古鉴今,他们的职业素养和精神决定了我们眼睛雪亮的程度。
Clark不喜欢对历史的被动合理化。回溯着寻根清原只会迎合"历史必然"的人择式解读,无助于后人吸取教训。他主张尽可能穷尽一切历史事件的发展细节来多角度还原事件的全貌,甚至假装完全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这样会避免得出理所当然的结论,有助于独立思考,发现新的可能性。他在本书中对一战的阐述就是此逻辑的完美实践,以至于我读到后面真的会忘记最终悲剧的爆发,还苦苦思寻着哪个关键细节能够最终扭转乾坤。
一战的参战国,每个人手上都沾着鲜血,不需自怨自艾,也不要恶人先告状。如果劣根性注定一次教训不足以让人类彻底领略现代战争的恐怖,那么third time should be the charm,两次大战之后,美苏冷战终于没有重蹈覆辙。如今,恐怖主义霸占了这个剧场(战场,手术室,反正都是theater),根源,还是当年让塞尔维亚 癫狂的民族主义激素。
每一步都在成为历史,是梦游还是一步一个脚印问心无愧地走,是每个人都时刻面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