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与古人争风流
――《林散之笔谈书法》读后感
张林国
大概没有一个国家能像中国那样将本国的文字升华到艺术这样的高度。
中国文字自秦汉以来,在书写过程中,文人的情怀不断注入,书法已不仅是表情达意的工具,而渐成一门千年不衰的艺术种类。在晋唐,书法更达至艺术成就巅峰。唐太宗对书法艺术痴迷,以至死后还将王羲之《兰亭序》原迹带入墓葬。清帝乾隆更将王羲之、王献之及王 三件书法珍品奉为至宝,置"三希堂"陈放,不时把玩。
今人由于书写工具的改变等因素,书法渐成书家专业之技能,然要成就能与古人比肩的艺术高度,则愈加不易。
林散之(1898-1989)却欲与古人争风流,其取得的艺术成就被公认为对中国书法艺术发展"功莫大焉","当代草圣"美名 于中外。
林散之"左耳幼聋,高年失听,与人接谈,必赖纸笔达情。"陆衡先生"有幸亲承谈笑,侍睹先生挥毫。高山景行,私所敬仰。"因担心林散之"吉光片羽"般的笔谈手迹散失,乃"历时年余,终于辑成"本书。其间"为得先生片言,亦不惮千里,夙兴夜寐,甚或蹈险犯难,在所不辞。"书中同时还附录了林散之《论书诗选》和《序跋选》两篇,读者除了获益于林散之学问造诣外,还能进一步了解了林求艺学艺的艰辛过程。
因本书辑录的都是林散之与故交弟子私下交谈,又限于笔谈方式,故而其内容虽漫散却又精要,谈艺谈人生率直诚恳,可谓将自己数十年的人生与求艺经验、感悟毫无保留,和盘托出,对后进者不无启发,对误入迷途者更有拨云见日甚或棒喝之神效。本书同时还配有许多历朝历代的著名碑帖及名人佳作,以及若干件林散之不同风格作品。读者对照其文字评点,细心揣摩,当更有直观的参悟与体会。
大器晚成
林散之走的是传统文人走的道路。一步一脚印,"数十年寒灯苦学",又迭次得到名师指导,遂有今日之成就。林自承"余初学书,由唐入魏,由魏入汉,转而入唐,入宋、元,降而明、清,皆所摹习。"每感"学然后知不足。"其间,16岁时,从乡亲廪生范培开学书,开始步入正途,从唐碑入手,往溯汉魏,并习悬腕之法,功力大进。18岁从进士张栗庵,"学诗古文辞",并继续研摩各朝碑帖书法。32岁,"持张先生函求谒"沪上名家黄宾虹。黄悉心教以古人用笔用墨之道,详解所谓"知白守黑,计白当黑"之精义。"余闻言,悚然大骇".两年后,遵师嘱咐,"行越七省,跋涉一万八千余里,道路梗塞,风雨艰难,亦云苦矣".
虽然求艺学艺如此辛苦,林散之却也长期只在地方闻名,直至古稀之年,即年75岁时,他的草书条幅《毛主席 词・清平乐会昌》因编入《人民中国》日文版杂志拟编发的"中国现代书法作品选"特辑中,才为郭沫若、赵朴初、启功等权威人士所识,"书名初震".
传说启功先生当时正卧病在床,见到林散之作品后,为之一震,突然从床上跃起,后退三步,脱帽鞠了三个躬。赵朴初先生亦有诗赞曰:"散翁当代称三绝,书法尤矜屋漏痕。老笔淋漓臻至善,每从实处见虚灵".
日本书道界更对其推崇备至,"日本人来画店,偏找我的字要。"1984年5月15日,日本书道访华团团长、日本书坛巨 青山杉雨拜访林散之,敬题"草圣遗法在此翁"为赠。林散之"当代草圣"之名由此传颂四方。
立足古人
林散之声名大噪看似有点偶然,实则却是必然。这首先与其立下的"总要立足千古,不同一切凡人"的心志有关。林散之言:"不要学名于一时。要能站得住,要站几百年不朽才行。""一切不与人争,只与古人争一地位。"
正是因为有这种誓要与古人争风流的宏愿,林散之才能"沉浸于知识的深渊,保持恒温,泰山崩于前面不变色,怒海啸于侧而不变声。有创见,不动摇,不趋时髦,不求艺外之物。别人理解,淡然;不解,欣欣然。"其苦练程度,非一般人所能比。略摘其所言,"我临的魏碑,《张猛龙》最多,有两部厨高";"我学汉碑已有三十几年";"1965年,我苦练一年(《礼器碑》)".
学艺途中,幸遇名师指导是林散之书艺大进的又一个关键因素。林散之深感"无人领路,天才也易入歧途。""我有点小成就,是因为遇到两位好老师,路领得正:首先是含山张栗庵・・・・・・后来又问学于黄宾虹。"正是有感于此,林散之在与后辈交流中,毫不吝于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教。例如"临字要在似与不似之间・・・・・・专求形似,所以不能成功。""学碑必从汉开始。""两碑(指《张迁碑》《礼器碑》)虽同为方碑,但个性有别,同时临写,两败俱伤,不能逆规律行事。"诸如此类的经验之谈,对学书者不啻于醍醐灌顶。
林散之以草书成名,书家通过草书的淋漓书写,可以将书法的美质发挥到极致。但草书因为具有"纵任奔逸,赴速急就"等的特点,功力不到写出来则易让人觉得"太怪,太狂".因此,要写好草书,对书家既有很高的素养要求,同时,方法正确也很重要。林散之评价其入门老师"范(培开)先生・・・・・・学唐碑之后就攻草书。・・・・・・一步之差,终身不返,可惜!可惜!"他自称:"我的主要精力在写楷书上,草书没怎么写。学草写草是写不出来的,留不住。用楷书笔法写草书才行。""未有善行草而不工楷书的。" "自己十六岁开始学唐碑、魏碑,三十岁以后学行草,六十岁以后才写草书。"惟此,终使林散之达到书家的极高境界。
医俗最难
林散之认为,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书家,"医俗"最难("凡病可医,唯俗病难医")。而草书因为写得快,更容易"滑俗".林感叹:"古人说不俗,仙骨,真是难如登天,可叹。"那么何谓"俗"?林却又难以对此加以明确定义,"俗字讲不出来,只有你自己理会才行。"要医俗,在林看来,要有三条途径齐头并进。首先,在练书法时要"法乎上":"宜学六朝碑板,继学二王,再进而入汉魏,其气自古不俗。"在被问到为什么日本人写的这么好时,林认为,他们"学的(起步)高,非晋唐法帖不写,所以不俗,法乎上也。"其次,要多读书:"字有百病,唯俗病难医,多读书方能医俗。""无论书法作画,总宜多读点书,才有气味。不然,徒事弄笔弄墨,总归有俗气。" "读书・・・・・・还要读社会与大自然这两卷活书。"读书是为了"变换气质才能不俗。"第三,要游历广:"读书多则积理富,气质换;游历广,则眼界明,胸襟广,俗病可除也。"但游历广是要在读书基础上才会有所收获,不然"书读不好,游历也是枉然。古人说入宝山空回,一无所得。"
治俗说到底就是要学会做人。林散之认为,"字如其人。什么样的人,就写什么样的字。学会做人,字也容易写好。""人品即书品。・・・・・・无人品不可能有艺品。" "做学人还是为了做真人。"魏晋时期文人雅士多为真性情的人,书法史上的精品在这一时期集中出现并非偶然。如王羲之《丧乱帖》、《兰亭序》等都是真情至性时的"偶得".颜真卿的"《争座位》极为自然,系别人在字纸篓中获得・・・・・・《祭侄文稿》亦是至情挥洒,无拘无束,出神入化。"颜真卿是如欧阳修所言的"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因此可谓是书品与人品俱佳的典范。南宋宰相秦桧书法功力同样了得,但作为一代奸臣,大德有亏,其书法作品终难登大雅之堂。
突变则败
在当下当代艺术泛滥,"人人可以当艺术家",艺术被认为是不可定义的语境下,传统的艺术传承体系遭到极大冲击,追新逐异成为风尚。同样的,在书法领域,也是鱼目混珠,真假难辨。如有书家追求古人书学时的状态,赤膊上阵,狂呼乱叫,挥就丑书无数。还有幼童,在大人们的鼓噪下,在大纸上龙飞凤舞,被人捧为书法神童。更有书家以高难动作来进行书法表演,生生的将书法艺术化为一种杂耍技艺。甚至商人也来凑热闹,写下不知所云的文字,并拍出高价,则更让人瞠目结舌。时下的急功近利,资本侵蚀带来的浮躁,资讯流动造就外界的各种巨大诱惑,正如林散之所感叹的那样,学书人现在要安下心来"做书奴都不容易。"
林散之并不反对艺术创新,"哪一代没有创新?唐宋大家都是从古人学出来独开生面。"他本人的艺术风格也多次发生变化:"余学书,初从范先生,一变;继从张先生,一变;后从黄先生及远游,一变;古稀之后,又一变矣。""变者生之机,不变者死之途。"但书法之变"如蚕之吐丝,蜂之酿蜜,岂一朝一夕而变为丝与蜜者。""突变则败矣。"林散之感言:"全中国莫有深通书画的人,也就是莫有能读破万卷书之人,所以下笔粗俗难堪。""现代人连书奴都不如,只学皮毛。""现在好多人下笔便草,写得一塌糊涂,真是谬种流传,我看了很痛心。"
乱世出英雄,乱世也出大家。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战乱频仍,却也是百家争鸣,名家迭出的时代。魏晋时期,八王之乱,士族大迁移,伴之以佛、道兴盛,玄学流行,因而出现了一批崇尚个性的名流雅士,造就了南方文化的大繁荣,"书圣"王羲之等人因运而生・・・・・・
而今时代,传统与现代思想交织,东西方文化相互渗透与影响,现代科技飞速发展,信息大爆炸和大流通,凡此,都深刻地改变和影响了人们生活态度与价值观念。对一些人而言,这是最坏的时代;对另一些人而言,则又是最好的时代。林散之说,要"向唐宋人学,一代有一代的面目。"当前我们文艺界的多元混沌或许正是孕育时代大家的最好养料。
(此文获得上海宣传系统第二届职工读书节"优秀读书达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