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A最后的日子里
公元二零零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北京时间凌晨一时四十六分,我在自己那台破手提上敲下最后一个富有历史意义的回车键,标志着我在深圳安达信一个多月的地狱实习终于正式结束。自由与解放的喜悦充满着我的身体和心灵。我在办公室里最后游荡了一番,搜刮了些许印有AA标记的纸张文具,作为纪念(这些都将是绝版了),然后连蹦带跳地逃离了金融大厦。背后,安达信灯火通明,是又一个不眠之夜。
刚回到学校的一段时间,常常有同学问起深圳的城市面貌,我只好回答说:路灯很亮。因为每次从办公室走出时,太阳都早已下班――当然,偶尔也有例外,那必定已经是又一个新的早晨。还有些朋友善意地提醒说:深圳治安不是很好。对此我也不好置评,因为我还没有遇到过能撑到我们下班时间的劫匪。
回想起这一个月的实习生活,身为共产党员的我真是感慨万千。马克思说得对,给资本家打工果然不是闹着玩的。一个月里,我们每天下班时间都在凌晨,两三点是常事,通顶也不罕见。有一次晚上十二点过的时候和几位同事下去买夜宵充饥,在电梯里遇到两个从三十层下来的花旗银行职员,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自豪地宣布:“我都没有料到自己能撑到那么晚1望着他骄傲得红扑扑的天真的面容,安达信的同事们都默默而宽宏地微笑了。深夜的时候办公大楼大门已经关闭,我们就只好从降下了一半的侧门下方狼狈地爬出去。如果你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赶到深圳市罗湖区国际金融大厦,会在每天凌晨三时十五分左右准时欣赏到以下壮观景致:从金碧辉煌的商务大楼东侧一0.5米高的狗洞里,一排西装革履的红眼白领庄严地鱼贯钻出。不需询问,毋庸猜测,连对面便利店扫地的阿姨都知道,这就是安达信公司审计部的孩子们。
我初来乍到之时,不太习惯,几次熬夜之后就逐渐出现癫狂征兆,具体症状是两点之后开始认错男女卫生间,以及把夜宵塞进鼻孔里。我当时一度非常郁闷,觉得自己真是太辛苦了;而让我真正平静下来的是另一位实习生语重心长的一句话。他比我早来一个月。
“你好幸运,”在一个忙碌的深夜,他羡慕地对神志恍惚的我说。“你来的时候,忙季已经过了。”
我以前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会计师事务所谋职。我学过一年的基础会计,作为财大校史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我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就掌握了整个会计学的精髓。据我研究,会计学的全部真理都浓缩于十字箴言中: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当然,后一条定律已经多次被我的实践所推翻。在背下了这句话以后,会计学对我就已经没有任何奥秘可言了。于是我把大量上课时间挪用于其他更有意义的活动,譬如睡觉和追mm。当年教授我们会计学的是会计学院一位慈祥的老者,我常常和他作一些有意义的学术探讨。这种讨论必定令他深感愉快,因为每次他一看见我做的分录就会傻笑个不停。这样快乐的日子一直保持到一个不幸的早晨。那天我把自己的作业给老人过目,他只瞟了一眼,就突发心肌梗塞,于是被立即送往了长海医院。不知道恩师现在怎么样了。
当我以这样的会计学造诣加盟安达信的时候,理所当然地立即被委以了重任。在复印了很多文件,装订了很多报告,买了很多盒饭之后,我开始和另一位实习生一起负责询证函的收发管理(ConfirmationControl)和明细账目、产品价格的抽样调检(ControlTesting,NRVTesting)。Senior频频派我们单独出任务与客户接触,并且喜欢对我们下达四天做完十七家分公司的AlternativeTesting之类MissionImpossible的指示。我们于是每天清晨起床,狂奔三十余公里到达蛇口,遨游在记账凭证的汪洋大海中;客户下班之后我们继续在那里整理数据到十一点左右,然后打车回到公司,汇报完进展,再一鼓作气,加班到凌晨。
在翻查凭证、追溯原始交易的时候,我们需要不断地与客户争辩,因为对方那些狡猾的财务人员总是企图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借口蒙混过关。有一次我到一家分公司索要询证函地址,该公司财务经理死也不肯给(那些都是他们的应付未付款),并且声泪俱下地陈述了这些询证函不应该发的八十二大理由。我保持了一贯的冷静作风,调动起我全部关于会计的深湛学识,与他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学术辩论。在长达一小时又三十七分的较量中,我们从2002年国家注册会计师考试大纲说到了洛克的古典自由主义,从企业内控制度改革说到了王菲和谢霆锋分手必成定局……毫无疑问,在领域广泛的争论中我始终占据了显著的上风,而这得力于我在专业基础上的绝对优势――我能成功地分清资产与负债,甚至有时还能分清收入与费用,而他就不行。漫长地一番斗智斗勇之后,我的说服教育工作以一句推心置腹的劝说结尾:兄弟,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何必呢……你今天要不给地址,老子就不走了。于是他被我的诚意所打动,终于一个一个地把地址挤了出来――其时已经中午一点十分,大家都没吃午饭,我估计他也是真的饿得不行了。我热烈地感谢了他的大力协助,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去骚扰另外一家。他送我出去的时候表情好像在送瘟神。
后来又有同事去找过那位经理好几次,每次都弄得人家吃不成饭。结果他的胃就养成了习惯,一看见安达信的人,便立即停止蠕动。前两天他的忍耐终于达到了尽头,就假装不经意地向我的一个同事提起:他们集团高层可能正在考虑解雇安达信,改聘普华永道为审计师。他显然热切地希望这个坏消息能够打击我们的工作热情,以达到报复的目的;而我那同事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还是告诉他实情,我们已经和普华永道合并了,所以他们多花几百万改聘审计师后,明年看到的很可能还是我们……于是这个男人就在他面前彻底崩溃了。真是太惨了。
安达信一直被认为是五大国际会计师事务所中风格最为激进的一个。在中国,安达信力图以最有限的人力完成最繁重的任务,把每个人都推向所能承受的极限,以此来争取高效率和高利润。实习期间我对这一点感受很深刻。每个人都很忙碌,压力巨大,没有人有时间教你什么。他们在安排给你任
务时已经预先假定:你到安达信来干活,你是安达信的员工,那么你应该天生就明白安达信业务的一切做法和规则。实习生也不例外。一切只能靠自己看,猜想,厚着脸皮求教。
从表面上看这是安达信在以牺牲质量为代价追求速度和节约。但就我短暂的经历而言,事实似乎又并非如此。安达信在疯狂追求效率的同时也严守着苛刻得不近人情的内控制度,层层审批,从内容到格式,细致入微。在准备好一切基本材料之后,我们还需要整个整个通宵的时间来逐数核对、加注、调整文档格式,甚至装订文件时孔的打法也得遵守专门的“AAStyle”。质量不合格,就立即返工,没有商量。我还记得我和另外一个实习生曾花了整个星期做完十多家分公司的询证函补充程序,累得像死人;但是当Senior发现程序不合规范之后,马上毫无人性地勒令全部重来。疯狂返工那几天,真是不堪回首。
我不是很清楚其他四大的工作方式,但是猜想可能没有这么极端。我们队里有位刚从普华跳过来的女孩子,据她说普华很少加班到十二点以后。她每天到了午夜时分,就会准时开始梦呓一样的抱怨:“天哪……我为什么要从PwC过来呢……”――只要听见这声音我们就知道晚上十二点到了。后来大家就根据她发出感叹的时间放心地对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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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参加实习的一个月,正是安达信生死存亡的重大关头。有意思的是,到了公司才发现,全世界大概最不关心安然时间进程的就是安达信的内部员工了。我每次与谁聊起这事,他们就会苦恼地说:“拜托,先干完手边的活再说吧,今晚看样子又要通顶了……天要塌了对不对?那但愿早点塌,我今天就不用对这堆该死的FSL了。”
他们是太忙了,以至于无法分神去担心别的事情。另外,在安达信员工的潜意识里,大多数人都固执地坚信,公司永远不会陷入真正的绝境。
因此在美国司法部决定正式起诉美国安达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傻掉了。当时正是凌晨两点,办公室里很多人都在彻夜加班,有人把e-mail的内文大声地读了出来,办公室先是陷入了寂静,然后有了几分钟小小的混乱。大家清醒过来后,就开始说话,气愤的话,悲哀的话,安慰的话,俏皮话,小声的脏话。一小会之后,每个人又开始埋头工作。当时我们队的Senior正在向我演示怎么做复杂严格的CrossReference,他演示着演示着,忽然说了一句:“你们这些小朋友,也该有机会知道AA的人在安然以前,是怎么干活的。”
在那种情境下,这句话听上去多少有些悲壮。我初来乍到,对安达信本谈不上感情,担心的不过是自己的饭碗。但那晚还是禁不住有点被感染。在中国安达信大多数心底,固执地深藏“我们是最好的”这样一个情结(我知道“AA的自大”也向来被其他四大的朋友嗤之以鼻,都可以理解)。安达信现在走到这一步,除了会带给他们物质上相当大的损失,感情上也很难接受。
对于安然事件,我有很多细节都不甚了然,在双方的争辩中,拿不准美国安达信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如果真如司法部的公诉所言,我认为AA是罪有应得,因为其欺诈行为给很多人带来了不幸。同时,我也真的觉得AA中国发展良好的业务就这样肢解易主,令人痛心。
被起诉以后,安达信的前景空前黯淡。但令我意外的是,公司里每个人仍然努力地在完成责任,毫无松懈。竭尽全力留住客户,这是公司能得以继续争取前途的唯一资本,也算是对尊严的最后捍卫。我认为是AA文化里一贯的自豪感和责任心给每个人支撑。我现在理解为什么每一个富有竞争力的大型商业组织都会全力塑造惟我独尊的企业文化。这样的文化和共识可能会导致自大,可能会导致偏激,可能会导致大家成为沾沾自喜的井底之蛙;但是却能支撑着整个团队,无论在何种形势下,都保持强势的姿态。这样的文化在伦理上不是无懈可击的,但是在硝烟弥漫的市场里,却非常地实用。
不管其他行业怎么看待五大,也不管五大里其他四大怎么看待安达信,我仍然觉得,安达信这种激进、极端、追求完美的工作方式和组织文化是富有感染力的。甚至在她迟暮的时候,还是令人心动。虽然我一点不喜欢审计这一行,但是我确实有点喜欢AA。
AA严酷,刻薄,激进,情绪化,理想主义。她的方式从来不是说服,她只打动。
今天刚刚收到朋友发过来的一个笑话,说是普华永道为了表示对新加盟伙伴的尊敬,打算把安达信的名字(ArthurAndersen)加入合并后的公司名中,全称就叫做Pricewaterhouse“AND”Coopers。我看了只好苦笑。这段时间我们都成笑柄了。我觉得自己很倒霉,刚毕业找工作就遇到这种局面。但是我们的Senior却说我很幸运,刚步入职业生涯就见证了行业上的一大历史事件。我也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
记得实习的时候,曾看见有那么几个实习生临走前在安达信的门前合影。当时觉得他们煞有介事,像几个可爱的呆痴儿。
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时没有加入其中,却有点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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