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作品风格
人们常以“奇崛险怪“来评价韩愈及其周围诗人的诗风。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县)人,郡望昌黎,自称昌黎韩愈,所以后人又称他为韩昌黎。贞元八年(792)中进士后,过了四年才被宣武节度使任命为观察推官,贞元十八年(802)授四门博士,历迁监察御史,因上书言关中灾情被贬为阳山(今属广东)县令,元和初任江陵府法曹参军,国子监博士,后随宰相裴度平淮西之乱,迁刑部侍郎,又因上表谏宪宗迎佛骨被贬潮州刺史,穆宗时,任国子监祭酒,兵部、吏部侍郎等。有《昌黎先生集》。
在中唐,韩愈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文学家。一方面他有大量杰出的诗文作品,另一方面,他作为文坛诗坛的领袖,广交文友,提携奖掖,不遗余力,在他周围聚集了不少志趣相投,风格相近的文人。他不仅大力称赞比他年长的孟郊,还奖拔比他年轻的贾岛,又鼓励李贺这位天才诗人,并为他因避父讳而不得参加科举而大声疾呼;此外,他还与皇甫湜、卢仝、樊宗师、刘叉、李翱等有密切交往。这样,他与他周围的这些文人便形成了一个文学集团,并以他本人为主将,掀起了一个很有影响的新诗潮。
韩愈诗歌的特点之一,用晚唐诗论家司空图的话说,就是“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奋腾于天地之间”(《题柳柳州集后》),简单地说,就是以气势见长。大历、贞元以来,诗人局限于抒写个人狭小的伤感与惆怅,他们笔下的自然景物也多染上了这种情感色彩;他们观察细致、体验入微,但想象力不足,气势单薄。而韩愈的诗则以宏大的气魄、丰富的想象,改变了诗坛上的这种纤巧卑弱现象。他的诗大都气势磅礴,如《南山诗》扫描终南山的全貌,春夏秋冬、外势内景,连用五十一个“或”字,把终南山写得奇伟雄壮,气象万千。《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中有四句写瀑布:
是时新晴天井溢,谁把长剑倚太行。冲风吹破落天外,飞雨白日洒洛阳。
把一处瀑布想象得如横空出世,颇有李白《望庐山瀑布》的意味,而力度则有以过之。又如《忽忽》写对于人生幻变的感受,“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竟然也把这种平常流于哀愁的情绪写得雄壮悲怆。《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描绘一场山火:
……天跳地踔颠乾坤,赫赫上照穷崖垠,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三光驰隳不复暾,虎熊麋猪逮猴猿,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鹰雉鹄鹍,燖炰煨爊孰飞奔,祝融告休酌卑尊。……
写得奇奇怪怪,气势逼人。韩愈在写诗时,有意采用了汉赋的铺陈手法,博喻的排比句式和游仙诗的超越现实的想象,在诗中烘托出一种浓烈的气氛和强大的力度。
韩愈诗歌的特点之二,是有意避开前代的烂熟套数,语言和意象力求奇特、新颖,甚至不避生涩拗口、突兀怪诞。如《永贞行》中“狐鸣枭噪”、“晹睒跳踉”、“火齐磊落”、“盅虫群飞”、“雄虺毒螫”《送无本师归范阳》中“众鬼囚大幽”、“鲸鹏相摩窣”、“奸穷怪变得”这一类描写,以及“夬夬”、“訚訚”、“兀兀”、“喁喁”等叠字,都有些匪夷所思,光怪陆离;过去人们认为可怖的(如“鬼”、“妖”、“阴风”、“毒螫”)、丑陋的(如腹疼肚泄、打呼噜、牙齿脱落)、惨淡的(如荒蛮、死亡、黑暗)事物和景象,在韩愈手里都成了诗的素材,甚至主要以这一类素材构造诗的意境,这无疑引起了诗歌的变革。
韩愈诗歌的特点之三,是把过去逐渐变得规范整齐、追求节奏和谐、句式工稳的诗歌外在形式加以破坏,使之松动变形。他常常把散文、骈赋的句法引进诗歌,使诗句可长可短、跌宕跳跃、变化多端。像《忽忽》采用十一、六、十一、七、三、七、七的句式,开头就是一句“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完全是散文的句法,却又给人以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似的震撼。又如《南山诗》连用五十多个“或”和“若”,如“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在五言古诗中开创了赋体式的长篇排比句法,构成满目琳琅、多姿多彩的风景图。再如《寄卢仝》、《谁氏子》等,则大量在诗句中羼用散文的虚词,如“破屋数间而已矣”、“忽此来告良有以”、“放纵是谁之过欤”、“不从而诛未晚耳”等等,使诗的平稳和谐节奏与意脉发生了曲折变化,令人感到惊讶、陌生,也令人感到新奇而注目。
对韩诗历来也有不同评价,贬斥者说它“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冷斋夜话》引沈括语),赞扬者说它“曲尽其妙”(欧阳修《六一诗话》),都有各自的道理。公正地说,韩愈无疑是唐代、也是中国古代一个有独特风格的大诗人。他以宏大的气势、丰富的想象、新颖的语言所写的诗歌,表现了一种过去从未曾有过的风格,虽然他着意求变,翻新出奇,但绝不是一味地在语言形式上下功夫,而是既有新的意象、新的形式,又有独特的个性与深入的体验熔铸在其中,所以他的诗常常很有韵味,也很传神,像《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写寺院壁画:
光华闪壁见神鬼,赫赫炎官张火伞。然云烧树火实骈,金乌下啄赪虬卵。魂翻眼倒忘处所,赤气冲融无间断。有如流传上古时,九轮照烛乾坤旱。
虽然写来奇奇怪怪,但也确实传达了壁画惊天地动鬼神的气势,呈露了诗人在壁画前心灵所受到的强烈震撼。又如着名的《山石》一诗,采用一般山水游记散文的叙述顺序,从行至山寺、山寺所见、夜看壁画、铺床吃饭、夜卧所闻、夜卧所见、清晨离寺一直写到下山所见,娓娓道来,让人如历其境。在这一夜到晨的所见所闻中,又选用了色彩浓淡明暗变化的若干图景,错落交叠,如“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写出暮色苍茫中的“暗”;下两句写芭蕉与栀子花,又是暗色中的一“亮”;下写以火把观壁画,是明中有暗;而夜卧无声时“清月出岭光入扉”,又是暗中来明;“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霖”,则是天色蒙蒙亮时的山岚弥漫;
而下接“山红涧碧纷烂漫”,则又豁然一明。这样,就在读者脑际留下了视感极强的连续图景。全诗流畅中见奇崛,有精心的雕琢但又显得很自然。
但是,从另一方面说,韩愈诗歌也给后世开启了弊端。一是他逞奇矜博,喜用生僻字和冷涩词,虽有其出奇制胜的效果,但过分使用则会破坏诗歌阅读的连贯性,造成整体意境的割裂支离。像《山南郑相公樊员外酬答为诗……》的“呀豁疚掊掘”《征蜀联句》的“爇堞熇歊熺,抉门呀拗阎”之类,不仅“徒聱牙馎舌,而实无意义”(赵翼《瓯北诗话》),而且也影响了后世诗人把诗当炫耀奥博的工具而忽视表达情感的功能,形成以学问为诗的陋习。二是由于他太过分地刻意求新,用一些丑恶怪诞的意象,这毕竟与人们长期养成的审美习惯相去太远,有时会引起人的厌恶感。像写拉肚子、写牙齿豁落等,又如写寒冷以“气寒鼻莫齅,血冻指不拈”(《苦寒》),写月亮以“兔入臼藏蛙缩肚,桂树枯枝女闭户”(《昼月》),想象是很奇特,但并不美,这对宋代一些诗人(如梅尧臣)也曾带来不好的影响。三是由于他有意变化句式,好发议论,以文为诗,有时便忽略了诗歌本身的韵味、格律。死守格律固然是作茧自缚,但完全不顾语言的节奏却会使诗失去音乐性的美;诗里不是不能融入哲理议论,但哲理太多,缺乏形象,则会使诗没有诗味。宋代有的诗人“以文为诗”,写得干瘪枯燥,这不能说没有韩愈的影响。
当然,韩愈的诗中也有自然流畅、平易明白的,如《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但这不是韩诗的主要特色,韩愈诗歌的主要特色就是气势宏大,尚险好奇,瑰丽奇崛,在这一方面,他使唐诗乃至宋以后的诗歌发生了很大变化,正如叶燮《原诗》所说:
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舜钦)、梅(尧臣)、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皆愈为之发其端。
当时,在韩愈周围有一批诗人,除了张籍与他们诗风不同外,其他如卢仝、樊宗师、皇甫湜,刘叉、贾岛、李贺等,都在诗歌语言、形式、风格上与韩愈、孟郊有一定的相同或相近之处,他们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在当时颇有影响。其中除贾岛开晚唐之风、李贺独树一帜外,卢仝、樊宗师、皇甫湜、刘叉等人的诗都是以怪异艰涩着称的。卢仝的诗,句式参差,好像古文,而想象比喻又怪怪奇奇。如《观放鱼歌》中有“故仁人用心,刺史尽合符,昔鲁公观棠距箴,遂被孔子贬而书”等等,完全不像诗歌;《月蚀诗》想象尧帝决水沃九日,使“万国赤子鱡鱡生鱼头”,《与马异结交诗》想象女娲补天,说是“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鸦,月里栽桂养虾蟆”,都是很怪特的。虽然卢仝有的想象颇有味,如《月蚀诗》写夜色“天色绀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朣胧”;有的诗句也很生动,如《白鹭鸶》写鹭鸶捕食“翘足沙头不得时,傍人不知谓闲立”,但是他更主要的是把韩愈那种以文为诗、艰深晦涩、怪异诡谲的弊病推向了极端。另一位樊宗师,则更是艰深晦涩的代表。据说他原有七百六十九篇诗作,但最后只存世一篇《蜀绵州越王楼诗》。诗还勉强可以读通,那序文古往今来几乎无人读通,更谈不上欣赏了。皇甫湜所擅长的是古文而不是诗。从他仅存的几首诗来看,《题浯溪石》、《出世篇》的文字都如散文,缺乏节奏感。刘叉的诗很像韩愈,传说他曾把《冰柱》、《雪车》呈给韩愈看,这两首诗句式就长短不一,想象也很奇特。如《冰柱》一开始就是五、七、八、五、五、四、六字句,在想象冰雪景观时,写道:
始疑玉龙下界来人世,齐向茅檐布爪牙,又疑汉高帝西方来斩蛇,人不识,谁为当风杖莫邪。
比上述几个诗人都稍好些。他在《答孟东野》中写道:“酸寒孟夫子,苦爱老叉诗,生涩有百篇,谓是琼瑶辞。”自称“生涩”,这倒是符合他的诗风的。在这些诗人中,他算是较有成就的,像下面这首《偶书》,就写得豪迈雄健而不晦涩: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