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时间为马——王任叔
我仿佛睡在黄土里,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年月,百年,千年,也许有亿万年了,然而我不知道我是否存在。没有哀愁,不用喘息,更无悦乐,静与情是我的存在。由情入静,由静化无,我又不知道我的存在之何所存在。
然而我确实闻到了霉的气息,腐烂的气息,从我的身边发出,掠着我的鼻眼过去,忽然又攒入我的心里!我没有感觉。我没有权利诅咒,诅咒这霉与腐烂!我本与霉与腐烂同存在:
呜呼,时间于我何有,我其将终化为黄土!
有谁在窃窃私语了。那声音不同凡响,如飙风,如急雨,又如冷山的猿回恋着人心的美味而长嗥。我欲竖起我的汗毛,作勇敢的反抗!然而我只有霉的气息,腐烂的气息,我把这浓重地散布在我的周围。时间于我何有,我终将与黄土同腐。
是宝藏。狡诈者正计划开掘。人世固有黄金的梦。困穷者则寄行动于这梦的边缘。他们徘徊。他们攻取。一个轰然的震响,起在我的四周。我回顾。我不见什么。我的眼膜上蒙着朦胧的雾。依然是霉的气息,腐烂的气息。
然而,盗墓者的阴谋,却使我终于见到一抹青天。有白云飞扬;有金霞闪光。净洁,新鲜。在霉的气息与腐烂的气息中间,我闻到一种什么气息。该是什么的气息呢?我不知道。然而它引诱我:如同孩子时闻到娘的奶头的香,如同青年时闻到异性者皮肉的香。啊!我不能再忍耐了!
我需要挣扎!
有小草的微语。有风沙的走动。有树叶的密吻——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静中让时光流去,你将老衰以至死亡。动中抓住每一秒的时间,你将新生而茁壮!”
然而我依然散发着霉的气息,腐烂的气息……我将与这气终古吗?我再也不能忍耐了。
开始是神经的抽搐。接着,在我的皮肤上仿佛有小蚤跳过——一跳一跳的弹动。我终于感到煎躁。全身的毛孔管在发射冷气,箭似的发出去。筋肉浮动了!我重新听到心的跳跃!我再不能迷迷蒙蒙老躺在黄土里。我需要挣扎!
千百万年的时日,于我无所珍惜!眼前的一秒一分,我觉得有千百万年的留恋!抓住这时间,我要起来啊!
我终于奔腾在浩瀚无际的大漠之上。灵感指示我以彼岸的花香、鸟语、麦浪、熏风,绯色的和平的梦,镰刀与铁锥的铿锵之声。……然而我必须奔完这浩瀚无际的大漠——我要开始我艰苦的历程!
时间给我以恫吓:“安静点吧!屈辱是你的胜利!蚯蚓无羡于阳光之美。蝼蛄又何与于春秋的更易,你必将于中途倒毙!无情的是我手中的钱杖!”
我不能忍耐这权威的凌辱。让腐朽与霉烂紧裹住我的皮肉!我已开始奔腾了,我要粉碎这时间的钱杖!
“那么请以百年为期吧!”时间又以异样的冷嘲的语调讽示我:“你将以百年的时日跑尽这大漠,你还得以百年的时日渡过逆流,你……”
我有亿万年的潜伏与死灰,我何惧于亿万年的跋涉与劳动。我奔腾,我狂啸,迎着漫漫的尘沙,迎着浩浩的朔风,我已知我终于将接近彼岸。
时间的钱杖不复是它自己的所有物了。我折断它!我抓住时间的长发,向无限掷去。
然而,我的眼忽然展开了无边的惨景:到处是错乱的白骨,到处是横陈的血肉,远处弥漫着血红的火光,有轰隆的炮声在响、悲哭、哀号,苍白脸,泪的洪流……我迷惘了。
时间突然以老人的姿态出现。他仍按着钱的拐杖,徘徊于骷髅与血肉之间,自言自语地叹息着:
“英雄的梦,不是你们所应做的。便将白骨堆成了山,你又何能攫取天上的太阳?便将血肉填满了恨河,你又何能达到彼岸?安命所以立己,屈辱就是胜利,这就是你们应得的报酬。”
我是饮着母狼的血长成的野兽。闻着血的腥气,肉的腥气——我接受了一切伟大的牺牲者的教养。霉的气息,腐烂的气息,不复为我所有了!我撇掉它,我无动于这时间老人咒语!一年,二年,三年……便是十年,百年……我有亿万年的潜伏与死灭,我何惧于亿万的跋涉与劳动。我将这伟大的牺牲者的精神收贮在我的行囊中,我准备在半途倒毙时传授给我们的来者。
我奔腾着……
乱石起飞了。旋风卷起了沙柱,直接到苍苍的天际,然后伞形的向下界扑来。我知道这风沙将压到我身上,卷去我的一切!我奔腾着,从沙柱的脚跟疾驰而过。风沙掉在我背后了。
“站住,不能再前进了!而且,摸回你的老路去!”
是一群强盗拦住我的去路。
“世间如其有真的是非,世界也不会变成沙漠了。花香、鸟语、麦浪、熏风,绯色的和平的梦,镰刀与铁锤的铿锵声……这是你的迷惑。被蹂躏是你的义务,你得永远睡在黄土里,与黄土同腐……”
我撇掉他们!我无视他们,依然向前迈进!强盗们于是以钱杖打着地:“站住!要不,我将使你化为浓烟,或击烂你成为肉浆!”
便是化为浓烟与肉浆,我还得向前进!我掷出正义的行囊阻住他们的追路!唯不屈服者能屈服人!我何惧于时间所加于我的困难!我奔腾于荒荒的大漠之上。
我将以时间为马。继大漠而入险阻,涉大海而凌险浪,以亿万年的潜伏,求亿万年的生存,我将终于登了彼岸!花香、鸟语、麦浪、熏风、绯红色的和平的梦,镰刀与铁锤的铿镪之声……将终于成为我生命的光彩与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