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梦境——冯骥才
我在读过的一些名人的传记中,发现一个荒唐的公式,即这些大人物早在童年就心怀伟大抱负的梦,此后历经磨难,苦力奋争,终成大器。
倘若如是,这些人物真非肉骨凡胎了?一般的人想想自己的童年,大都浑沌一片,毫无鸿鹄之心,如此岂不都要自悲自弃?
其实,这都是些蹩脚的传记作家,为了树立他们笔下名人的高大形象,所做的虚伪铺垫。任何一个未入社会、未经世事的人,童年时代的想法都是虚无缥缈和幼稚可笑的。
拿自己来说,我姥姥喜欢吃鸡皮,我童年时就发誓将来要做飞行员,长大后驾飞机到最远的地方给姥姥买最好的鸡皮吃。当时发誓的神气庄严不已,实际上最好的鸡皮可能就在街口的食品商场里。再比如,我一次用螺丝刀拧了拧一只坏表的后盖,碰巧那只停了许久的表走起来,父亲说我将来能做一名出色的机械师,我当真了,自信不疑,这却招致我一连把家里两个闹钟都拆毁了……
在那一切全由兴趣的年龄里,我最喜爱的莫过于小人书,收藏最多时达五百余种。许多连环画家都被我崇拜之极,例如,颜梅华、赵宏本、笔如花和张令涛等等。崇拜过分便会模仿,我便自编自绘起小人书来。大小也裁成64开,用线整整齐齐——其实是歪歪扭扭——订成一本本,封面画成彩色,还写上“冯骥才绘”,煞有介事地自己“出版”。现在如果还保留那些自制的小人书,拿来一看,准会捧腹大笑。
想做一位很棒的连环画家,倒是我童年一个挺具体又挺悠长的梦,但不知何时这个梦竟被我毫无觉察地丢掉了。到了少年和青年,又有过许多梦,想过做篮球国手、绘画大师、中国的普希金,为此我还写过一本本诗集,也是精心抄集成册,现在想起来也都要暗自发笑了。
这些梦真是可笑又可笑。
回顾昔时,儿时的梦叫人迷恋,是因为在那扑朔迷离中包含着一份稚子的纯真和傻气,包含着属于自己的过往不复的一任自然的经历,有如包含在种子里一团绿色的希望与缤纷的遐想。但人生这些梦大都终难实现,生存环境和社会现实只给可行的想法开绿灯。
我却从来没有对这些梦的消失与破灭而唏嘘感叹过,因为生活中有更博大的内在的东西吸引着我。
梦想与理想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境界。
梦想再美,仅仅从属个人,它是满足自我的一己追求,精致细小地圃于狭窄的内心天地里。理想却是一种责任,一种事业,一种用献身精神为动力的人类的共同追求。尽管在理想的追求中也要遭到困扰和阻挠,我却喜欢它壮阔的气势,集体为之奋斗的荣誉感,强有力的有血有肉的硬碰硬的奋争,无论它成功或失败都富有同样的人生价值。成年人未必没有梦想,但只有把梦想转化为理想,才能获得人生意义上的升华。
夜深人静,把昨日梦想和今日理想放在一起体味,我听到了一曲深广而醉人的人生交响乐。有如天上的浮云汇成雷雨交加的浩荡天空,又如碧澈的江流涌入汹涌的大海。这才是享受。